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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的恨意终将逝去

文/张躲躲丨豆瓣

又是父亲节了。

自从知道这个节日起我每年都会给我爸买礼物,但是从来也没说过“父亲节快乐”这种话。我也不说那是节日礼物,只说“觉得好玩孝敬老头子的”。不够亲密,有所疏离,可以一起喝喝酒吐吐槽,但是肉麻的话一句都没有过。人家都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更像多年父女成父子。无聊的时候我就会发短信说:“爹啊这是我的新号码啊想我的时候打给我”。我爸回过来:“你这是移动还是联通啊怎么号码这么长?”我说:“工行。”我爸说:“混蛋!”过一会儿又说:“要不给你打点儿吧。”

其实有很多年,我们的关系很糟糕。

和很多父母爱吵架的孩子一样,我承担着一项光荣使命:听妈妈说爸爸的坏话。以至于很长时间之内我都说不清楚我爸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是我年幼的眼睛不太会发现真相,还是大人的误导对一个孩子有着太大的影响,我真的在很多年之内都没有发现我爸的任何优点,他从来不牵着我的手上街,他也不会像别的爸爸一样喊女儿“小公主”。更重要的是,在我妈的罗嗦和唠叨当中,我隐约觉察到他的很多的“丑陋和卑鄙”——比如说,他的外遇。

那会儿我已经上了初中,正是叛逆心理最重的时候。岁月已经打磨掉了我脑海中很多的细节,但清清楚楚得我爸因为这事儿打了我妈一巴掌。

有人说,孩子在该笑的时候不笑,在该哭的时候不哭,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也许他们不理解,孩子在静默的时候,是在考虑一些他们视野里的很重要的事。比如当时的我,想法就只有一个:我恨这个男人,且永不原谅他。

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我爸妈离了婚,我到外地求学,我爸出手阔绰给我很多钱,但是我一跟他再也亲近不起来。因为我的心里筑起了一道墙,多少零花钱也打不穿它。

有一年寒假,我在我爸家里过,突然就得了一场急病,差点死掉。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露在被子外面,上面插着输液的管子。手很冷,我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这个轻微的动作引起了我爸的注意,他走到床前握住我的手说:“你可真把爸吓死了。”他的手很暖,很暖。虽然我还在想着我心底那句话:“我恨这个男人,且永不原谅他。”但我就是不舍得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我很努力地把脸别过去,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那时候我正有一个爱得如火如荼的男友,他是纯正的回民,不吃猪肉。我铁了心随了他的信仰,也不吃猪肉。我爸说“你这是胡闹”,我说:“你管不着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他忽然就没了脾气,叹了口气,默默转身去厨房,给我包我最爱吃的饺子——猪肉白菜馅。香气溢满整个厨房,然后是卧室。我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击垮我的意志,虽然我脾气又臭又倔,但是在美食面前意志不是一般地薄弱。

我病歪歪地挪到厨房去看我爸包饺子,他一直是做饭能手,虽然以前脾气不好拈花惹草还对我妈很凶,但是他真的很会做饭。小时候最爱吃他做的四喜丸子和油焖大虾,真的是左右手都抓满还盯着盘子里的。我凑到我爸跟前想帮他擀个饺子皮什么的,就在那个瞬间,一转头的瞬间,发现他的鬓角都是白发,松松垮垮的双下巴满是老年人的征兆。我当时就震惊了。我爸是公认的帅哥,一直都是,是他们那个年代里浓眉大眼的典型。在我的记忆里,不管他做过多少蠢事错事,他长得帅这一点是毫无争议的。可是,他竟然老了。那个曾经飞扬跋扈打我妈妈的人,那个曾经在职场呼风唤雨的人,那个讲起《三国演义》来滔滔不绝的人,竟然在一瞬间,老了。

恍惚间,很多陈年往事一股脑涌起。我们爷俩也有过快乐的时候啊。

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柜。大的是我爸的,小的是我的;大的上锁,小的因为主人忘性大常常敞开着;小的里面堆满了小人书、连环画、画报以及一学期一换班的课本;大的里面,据不完全统计,有毛泽东选集、马列主义、中外名著若干,还有一堆菜谱。我只对菜谱感兴趣。我爸越是锁书柜,我就越想往里面钻,算计着要把他的菜谱全偷出来看个遍,还要动手照着做。

终于有一天下午,我趁着我爸不在家而书柜钥匙又被忘在写字台上的大好民主时光打开了我爸的书柜,拿出了那堆菜谱,十来本,我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出来。那时候的菜谱远没有现在的做得考究,只是白纸黑字,一道菜一道菜按序号排列,写着配料、制作程序、口味风格,以及某种功效。但在我眼里那是些多神奇的书啊,粤菜、川菜、面点、凉拌菜,还有“珍珠白玉”、“珠翠玛瑙”、“清水芙蓉”之类,连肘子都是“水晶”的,远远比我妈整天挂在嘴上的“疙瘩汤”听着舒服。

看着不过瘾,我就手痒痒想自己做。清楚地记得我做的那道菜叫“翠皮香蕉”,大致就是把香蕉切段,中间掏个洞,填上京糕(也叫山楂糕),外面裹一层面粉糊糊过油炸,外苏酥里嫩,酸甜可口。这对一个馋嘴的孩子真是诱惑无穷。刚好我们家还有两根大香蕉,京糕没有,但似乎可以用水果糖代替,这么想着,我就勇敢地把理论赴诸于实践。我在炒勺里放了半下子油,又烧得非常热,浓烟滚滚,手里捧着几团香蕉、水果糖和面粉的混合物,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义无返顾地把它们投进了油锅里。

下场如何,可想而知——好在我比较的不笨,及时关了火。我为我损失的香蕉及糖果心痛了很久。我妈很是生气,为了浪费的油,更为了我不懂事胡闹差点出危险。不过我爸倒是笑得岔了气,抱着他的宝贝菜谱说“后继有人”。可能是我爸平时不怎么笑的缘故,他那天大笑的样子,我记得很深很深。

那时候我被一首叫做《好小子好小子》的歌曲毒害,每天必要吼上几遍“若要是谁呀被坏人欺负了,好小子就拿他开刀”。我爸每每闻声,必怒目而视做家门不幸状。

后来有了随身听,我整天忙着听“英语磁带”。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英语是可以不听的,但郑智化的《水手》和《星星点灯》一定要学会;齐豫的《橄榄树》绝对要经常温习;罗大佑那老男人的歌是很有味的;小虎队虽然“幼稚”了些,《星光依旧灿烂》《青苹果乐园》《爱》《再见》等歌却是好的;还有周华健,下巴虽然很大,歌声却十分迷人,歌词也写得很不赖……后来我妈发现了我随身听里的猫腻儿,大发雷霆,似欲将其碎尸万段以解其恨。我抱头鼠窜放学不敢回家,我爸知道了情况,问我听的是什么。当时我正沉醉于邓丽君小姐的甜言蜜语,故如实禀报。不料我爸皇恩浩荡:“嗯,她的歌还可以,咱家有好多,以前我录的,你别瞎花钱去买了。那时候,她的歌得偷着录,我们买空白磁带在家里藏着揶着翻录,你爹我录得最多!你们现在的人,哪儿懂啊,哼!”我险些对他山呼万岁。

后来,我又对迈克尔·杰克逊着了迷,整天听着惊天动地的摇滚乐跟着节奏头摇尾巴晃,这在一个传统家庭里简直是犯上作乱。我爸痛心疾首,三令五申。无奈我躲在自己小书房里不出来,把门一锁,听着摇滚复习功课,准备迎接考试。一边复习还一边幻想要是我爸能出差几年去外地就好了。阿Q若此,都是民主精神没有落实到实处的结果。后来我成绩好,我爸去参加家长会还跟其他家长交流经验,提到我考试前的心理素质一直很好,总听黑人音乐以放松情绪。我就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杰克逊是黑人?

这些已经已经被遗忘的事一齐涌上心头,我把脸埋在碗里,猪肉馅饺子我吃了不知道多少,就着鼻涕和眼泪。我爸说:“傻瓜,还是猪肉好吃吧?就你这样还想嫁回民?”我破涕为笑,跟他开了个玩笑说:“你才傻呢,我是打算吃饱了攒足力气刷你信用卡去!”我爸高兴地说:“好好好,去刷吧。”然后特意强调了三个字:“随便刷!”我一口饺子喷出来,原来最爱我的男人,真的是我爸。

有人说成熟的标志之一可以把那些曾经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的事儿拿出来当笑话讲,这样看来我已经足够成熟。人生之事,不足者十有八九,抵抗不了这自然规律,就只能多想那一二。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也许伤害过你,也许辜负了你的期望,也许他们土得掉渣,但是他们总会把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留给你,那是你万水千山走遍之后最安全的所在。

有几分庆幸,当年那句“我永远不原谅你”一直咬在心底,并没有说出来。爱人和仇人都会老去,而我也终于埋葬了心头那份恨意。

老张,父亲节快乐!

张躲躲,写作者,已出版三本小说:《我的孤单你永远不懂》,《假如面具不说谎》,《我想你,前任》。微博@张躲躲同学

题图:Cynthia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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