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是我弟弟在美国求学时的房东的儿子,今年十九岁,个子不高,又长得眉清目秀,乍一看像是那种故意剪短了头发扮酷的女孩。他的老爹是奥马哈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近来却发现自己的独生儿子有些心理问题--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一副落寞的样子,眼睛不是往天上望就是往地下瞅,就是不愿看人。大约受了港台一些与佛道有关的功夫片的影响,还嚷嚷着要到中国去出家当monk。老教授便真的把他打发到中国来,可能是想让他实地看一看体会一下,据说这也是心理治疗的一种办法,叫作顺势疗法。
安杰来到北京的头一天,我陪他去爬了八达岭长城,钻了万历皇帝的地宫,满以为他对这些著名建筑会露出些激情,他却显得淡淡。只是在地摊上看见一个显然经过做旧的黄杨木佛像时,才突然眼睛一亮,连价也没还就往外掏钱。我连说带比划地告诉他这只是个假古董这类东西在商店里有的是,并掏出记者证把冲我一脸怒意的小贩给唬住,这才作罢。于是第二天我改变安排,带他去了雍和宫。在那里他好像找回了感觉,眯着一对蓝眼睛挨个儿看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和器物,连香炉上的一些鸟兽图形也不放过,还总要问我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这点儿可怜的英语哪说得出那么多意思,所以多数时候只好两手一摊。最有意思的是他只要见了守坐在那里的僧人,总要让我问他们一句:为什么出的家。僧人们不知这位洋小伙的来头和用意,大多笑笑而已,并不认真说什么,安杰便疑心地望望我,以为我没明白或是不肯转达他的意思。后来在某侧殿见到一个眉毛已有些发白的老僧,安杰肃然起敬,拉我走上前去,向那老僧双手合十,大约下决心要问出个究竟。第一次问,老僧木然不答,只摇了摇头。我便对安杰耸耸肩。但安杰让我再问一遍。这回老僧仍未作答,还低下头去。我就推着安杰说咱们走吧,问不出来的。然后我对安杰说了我对于僧人们的看法,他们出家的原因无非有三:一,多数人不过是为了一个吃饭问题,你身为美国人是很难明白这一点的;二,少数人乃因人生失意,有幻灭感,中国人把这叫作“遁入空门”;三,当然我也不能排除有人是真的出于信仰。为了吃饭的人是不肯说的,由于幻灭的人是不屑说的,而为了信仰的人是不须说的。安杰显得若有所思的样子,中间还点了两回头,但终还是不肯甘心,都出了殿门了又折回来,非让我再问一遍。他说他父亲曾对他讲过佛的故事,有一次一个弟子问佛一个问题,前两次佛都故意不理他,但弟子心很诚,问第三遍时,佛就说了。我没听说过这故事,但“事不过三”倒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老话,刘备请诸葛亮出山也是“三顾茅庐”才得以遂愿的,于是只好跟着安杰回来,又问了一遍。没想到这回老僧人望望我俩,一脸的不快,干脆起身进到围栏后头去打坐了。安杰十分失望,带着歉意对我说,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安杰后来去了广州,在我弟弟任教的学校里读书,学习汉语和中国艺术。弟弟来信说,安杰的父母很高兴,这个独生儿子要出家的念头终于打消了,而且对有些事情显得有兴趣了,现在热衷于画山水画和风光摄影,为此还购置了全套的尼康F5和成摞的宣纸及各型画笔。不过弟弟说安杰因为是外国人又生得貌美神清,总有些艺术系的漂亮的和不那么漂亮的女孩来找他,安杰又不善拒绝,有时一出去就很晚才回,为此他没少提醒安杰。看来安杰的父母又要为另一件事担心了。
刊于《三联生活周刊》(申菏亮《心中的河》,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