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忙忙苦追求,
寒寒冷冷度春秋。
朝朝暮暮营活计,
闷闷昏昏白了头。
是是非非何日了,
烦烦恼恼几时休。
明明白白一条路,
万万千千不肯休。
——寒山
你一辈子不干预别人的愿望……别人也不来打扰你,你自顾自,独行其是……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条在任何地方、给任何人走的任何道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我们生活的两条路
我想谈谈道路。不是关于正路或邪路,而是你成长的路,你每天走的路。生活就是一条路。凯鲁亚克在《在路上》的开头写道:“我(萨尔·帕拉迪斯)第一次遇见迪安是在我同妻子分手不久之后。我害了一场大病刚刚恢复,关于那场病我懒得多谈,无非是同那烦得要死的离婚和我万念俱灰的心情多少有点关系。随着迪安·莫里亚蒂的到来,开始了可以称之为我的在路上的生活阶段。”
这段简单的文字,隐含着一个并不简单的意思:存在着两条不同的生活道路。第一条是社会的道路、按部就班的道路;第二条是在路上、寻找的、不确定的道路。绝大多数人不知不觉地走在社会的、按部就班的道路上,以为这是生活唯一的路。记得从前我有一位年长的同事,他从小读书,然后在大学做教师,很少外出。有一次他坐长途火车,一路上旁边乘客和他聊天,让他十分吃惊,因为这些乘客里有小贩有民工……各种各样的人。他回来后多次向我感叹:怎么那样也可以生活呢?他觉得正当的生活应该是在校园里,在图书馆里,否则,就是乌七八糟的,不可理解的。
然而,那位萨尔,就是《在路上》的主人公“我”,和我那位年长的同事完全不同,对于自己生活之外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他在离婚不久,突然遇见一个叫迪安的家伙,就被这个家伙吸引住了。当然不是被迪安的外貌吸引,而是被迪安的那种生活吸引了。他说他遇见迪安,犹如遇见失散多年的兄弟。于是,他决定上路,开始另外一种生活。
遇见迪安之前,萨尔一定是走在一条正常的、大家都在走的路上。只是偶尔有所冲动,“常常幻想去西部看看,老是做一些空泛的计划,从来没有付诸实践”。迪安的出现,让他下决心去过另一种生活。
为什么呢?迪安带来了一种别样的生活气息。这个年轻人出生在路上,在边缘的状态里成长,“他在西部的时间有三分之一花在台球房,三分之一在监狱,三分之一在公共图书馆。人们看见他冬天帽子也不戴,抱着书急匆匆地跑向台球房,或者上树爬进好朋友家的阁楼,整天躲在上面看书,或者躲避警察的追捕”。
一个少年罪犯,一个热爱知识并一心要做个知识分子的年轻人。在他身上,人性的各种看似对立的元素那么自然地交织在一起。他充满热情,充满对生活本身的热情。而在萨尔原来的生活圈子里,“我所有的纽约朋友都处于消极的、梦魇式的位置,整天在贬低社会……迪安却不一样,他为了面包和性爱在社会上使劲拼搏……”“迪安的智力十分正常、完整、熠熠生辉,没有那种讨厌的知识分子腔调。他的‘犯罪行为’不会惹人愠怒和嗤笑,而会引起一阵狂野的美国式的喝彩;它有西部情调,西部风味,是来自平原的颂歌,某些早有预示、正在实现、含有新意的东西(他只为了乱兜风才偷汽车)。”
迪安带给萨尔一种内心的震动,一种新的可能性,一条新的道路。迪安让他“听到了新的召唤,看到了新的地平线”,他“年轻的心对之深信不疑;即便他(迪安)替我招来一点麻烦,或者即便迪安最终不把我当朋友,听任我在路边活活饿死或者在病床上病死——又有什么关系?”“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知道会有女人,会有幻象,会有一切;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明珠会交到我手中。”
我们每天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厮混,每天按照既定的规则劳心劳力,也常常心生厌恶,也常常瞥见日常之外另有崭新的活法。但是,很少有人能够像萨尔那样,当机缘来临,就离开常规的道路,往边缘走去,把整个生活扔在一边。当然,更不可能像《在路上》里那个高个子流浪汉,小时候遇见一个流浪汉到他家要水喝,就突然生发了一生的理想:做一个流浪汉。即使遭到他妈妈的严厉指责,并告诫他一定要走正道,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正道,去做了一个四处晃荡的流浪汉。
当然,实际生活里,凯鲁亚克也做到了,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到二年级,就退学了。人活在世上,不一定非要读完大学,拿到毕业文凭。退学了的凯鲁亚克想要写作,想要去做“冒险家、孤独的旅行人”。然后,他就去商船上做水手,到处游荡,同时专注于写作。然后,就有了《在路上》。然后,很多人明白了,生活不一定要朝九晚五,不一定要准时上下班,可以在路上,想走就走,想睡就睡,想往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生活不只是循规蹈矩,还有恣意的绽放。
·急急忙忙苦追求
如果《在路上》里那个“我”没有跨出第一步,没有开始在路上的生活,如果凯鲁亚克不退学,那么,他们就会在“常态的”生活道路上一直前行,他们会做父亲,他们会在事业上不断地追求成功,他们会尽力维持一个家庭的体面,假期时要到风景区去度假,孩子要上好的学校……一直到老去。
为了维持体面的生活,就要奔波劳碌,就要为保住一份工作而不断地付出。这是大多数人的生活道路。少年和青年时代为升学而活,从小学开始就是不断的考试,不断地谋求着更好的成绩,进入更好的学校。终于拿到大学的毕业文凭,又开始了工作的旅途,为了一份好的工作,为了保住一份好的工作,不断地谋求得到升迁,不断地谋求赚取更多的钱。从租房子,到买房子,再到买更大的房子;从骑自行车,到买汽车,再到买豪车。追逐的步伐一刻都停不下来。于是,寒山描述的生活状态在我们这里随处可见: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冷冷度春秋。
总是在上班,总是在赶路,总是很着急。一个考试赶着另一个考试,一个加班赶着另一个加班,一个晋升赶着另一个晋升,一个谈判赶着另一个谈判。是的,很着急,急着要赚很多的钱,急着要找好的工作,急着要追到爱情,急着要有一个婚姻。从古到今,什么都在改变,汽车早就代替了马车,电脑早就代替了毛笔、钢笔,但人类急急忙忙苦追求的姿态从未改变,总是急忙赶路的姿势从未改变。
人类应当有所追求,但不应当是“苦追求”。苦追求带来的只有苦恼、苦痛,那么,为什么还要苦苦追求?比如追求成功,比如追求权力,过程里充满扭曲和亢奋。比如追求自由,比如追求慈悲、正义,过程里让你慢慢安静。所以,要有所求,又要有所不求。如果一定要追求,那么,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自由才是最值得追求的。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呢?
《达摩流浪者》里的“我”在路上遇到一个货运司机,两人一路交谈甚欢,那人感叹自己在俄亥俄和洛杉矶之间不停地来回奔跑,跑一趟赚到的钱比流浪汉一辈子赚的钱还要多。“但你不必工作,不需要多少钱,就可以享受人生。到底是你聪明还是我聪明,我实在说不上来。”他在俄亥俄有一个温暖的家:有太太,有女儿,有圣诞树,有两部汽车,有车库,有草坪,他却无法享受这一切,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
因为自由,科举落第的寒山就完全放弃了通往仕途的路,而是独自走到了人迹罕至的高山上,做一个游荡者,连自己的名字都随风而去。
也许你无法改变现实,也无法反抗现实,但是,你可以远离现实,过一种完全不同于世俗的生活。像寒山这样的人,以及更早的老子、庄子,还有古代西方的第欧根尼,等等,这样的一些人,被认为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人,他们对现实的社会秩序完全丧失了信心,也不相信生活在其中的社会共同体的价值观。绝望到连反抗都懒得反抗了,一句话,不玩了,不和这个世界玩了。于是,要么像寒山那样到大自然里隐居,要么像第欧根尼那样很怪诞地住在闹市的木桶里,完全不理会世间的成败荣辱,只是自得其乐。
说到第欧根尼,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哲学书。那本书把第欧根尼看作人类最早的偏航者之一,偏离了社会的、按部就班的道路。这本书还讲到一个广泛流传的故事,亚历山大大帝为第欧根尼的盛名吸引,在远征的途中经过他生活的城市,去拜访他。他正躺在木桶里悠然自得,亚历山大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自己就是伟大的征服者亚历山大,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出来,他一定会帮他实现。但是,这位第欧根尼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就对亚历山大说:如果你一定要为我做什么事,那么,请你稍稍让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我正在晒太阳呢。
正在晒太阳,已经足够,还需要什么呢?当然,在今天,晒太阳好像也变得奢侈了。不是亚历山大挡住了它,而是越来越多的灰霾遮住了无处不在的阳光。我一度把灰霾当作了雾。
从前有雾,雾有水的清纯。还记得从前那些迷雾里的早晨吗?
现在,到处是霾,灰色的霾,尘土的颗粒。无非热了冷了,无非下雨了天晴了。冷热之间,时间飞逝。我们都在忙着生活,白了少年头。多少个春秋过去了?还记得从前的小伙伴吗?多年后重逢,面容依稀。回头看看,一直在忙些什么呢?是时间在带着我们走呢,还是时间融进了我们的生命?是春夏秋冬带着我们随着季节的变迁起起伏伏,还是我们的生命把春夏秋冬融进了自己的律动里,酿出了自己的风景?
·一天到晚都在谋生的路上
还想得起来最初的路吗?想得起来那个夏天的早晨如何推开家门独自走向火车站的吗?从前,在我的家乡,到处是河流,那些远行的人在船头望着家乡的容颜渐行渐远。现在,在我生活的城市,那些上班下班的人每天在同一条路上来回奔波。
从前有个和尚在镇江的长江边,看着船只来来往往,感叹道:都为利而来,都为名而往。人们在世上奔波,无非名利两字。犹如瓶中的蚯蚓,在狭小的空间里相互纠缠,就这样在纠缠里不知不觉让时间带走了生命。
如果在下午,就是那个第欧根尼晒太阳的时间,到城市的街道到处逛逛,你会发现那些咖啡厅里挤满了人,悠闲的咖啡气息里晃动着的是欲望的面影,如果你细细聆听,你会听到各种密谋,听到各种八卦,各种项目的讨论。
人们一天到晚都在忙碌着。寒山感慨:朝朝暮暮营活计,闷闷昏昏白了头。从早晨,到晚上,都在为着生计奔忙,想方设法地想让自己的生活比别人的更好。这个“好”字,不是“有意义”的意思,而是在名利上超过别人。要有更好的房子,更好的工作职位,更好的汽车,孩子要读更好的学校,诸如此类,这些事情占据了生活的全部。为什么要如此呢?从未好好想过,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钻营着,折腾着,忙碌着,然后,就突然老了,突然时光不再。在年老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那些美好的时光都埋葬在是是非非里了,那些美好的时光都埋葬在烦烦恼恼里了。一辈子都在某个行业里,一辈子都在一条人人拥挤着奔跑的道上,陷在一张又一张人际关系的网络里,陷在没完没了的是是非非里。内心溢满了恐惧,恐惧被抛弃,被某个群体抛弃,被某个圈子抛弃,被某个潮流抛弃。所以,工作的时候,在忙碌;下班了,还是在忙碌。停不下来的生活,犹如时刻转动的机器。
忙碌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闷闷昏昏;白了头更不是什么问题,人都是要老去的,问题也在于闷闷昏昏。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忙碌,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老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死了。这个闷字还可以理解为沉闷。沉闷、刻板,造就了无趣的人生。然而,生命不是机器,不是木偶,它犹如花朵,犹如树木,应当盛开,散发自己的色彩和香味,盛开之后凋谢。没有比无趣更糟糕的事情了。
·让惯性的生活停下来
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休。暂且不讨论明明白白一条路这一句,先说说万万千千不肯休。怎么都不肯停下来,明知是在往死路上走,也不肯停下来,这是人生的一个大问题。回到《在路上》,一开始传达的信息,就是主人公萨尔在惯性的生活道路上停了下来:从婚姻的道路上停了下来,离婚了;从学业的道路上停了下来,上路游荡去了。
我们先谈谈婚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遇到了,结婚了,然后,买房子,生孩子,然后,抚养孩子。这是一条人人都在走的生活道路。在中国,有许多广告,大意是如果过年回家的时候,你不带一个准备结婚的女朋友或准备结婚的男朋友回家,你怎么好意思见父母长辈?整个社会都在要求,到了一定年龄的男子或女子应该结婚。大多数人都会进入婚姻,进入婚姻的轨道。
如果你不想进入婚姻,就是不正常。尤其对于女性,就是“嫁不出去”,就是“剩女”。“剩女”这个词的发明者和使用者都偏向心理阴暗,认为女人如同商品被人选了去结婚生子的才是正常。实际上婚或不婚是个人选择,并无高下之分。婚姻也非人生的必需。不苟且,不将就,一个人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活着,难道不比那些为了某种目的而苟且的男女更像个人样?
与其苟且,不如分开。《在路上》第一句话就说自己离了婚,又说大病一场。离婚很简单又很复杂。复杂是因为牵涉到两个人,牵涉到整个社会。社会要求你应当结婚,结婚以后应当保持稳定,即使勉强维持。婚姻意味着一个系统,进入婚姻,就是进入了一个系统。离婚就是要摧毁一个系统,所以很复杂。简单是因为,不论婚姻还是别的什么,其实都不是人生的必需。
仔细想想,除了吃饭睡觉,人生中有什么是必需的呢?古时候的禅师针对什么是佛法大义的问题,常常回答:吃饭睡觉。但是我们总以为需要的很多很多,所以,总是停不下来。很多人总以为自己停下来了,地球就不转了。所以,生病了也不肯休息,家人有事也不肯请假……总怕自己离开了,工作就没有人做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害怕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因为恐惧,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在惯性的轨道上、在所谓自己的位置上不停地转动着。
苏格拉底这个“疯子”每天跑到街上,随便拉住一个行人,就向他提出不少问题,逼着人去思考,去反省。因为在苏格拉底看来,人不能盲目地忙于生活,而忘了不时停下来好好追问一下自己,问问自己到底应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在他看来,未经审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这也是寒山诗里的意思:明白世间的真相,你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明白世间的路以及你自己的路,你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
苏格拉底认为,每个人都在活着,都在生活,但真正活过的人很少,因为真正活过的人会一直思考“人应当如何生活”。我们知道怎样种树,知道如何做面包,如何谋取权力,但很少人知道如何生活,如何过适合自己的生活,如何对待生活。如果不知道这些,那么,活着就仅仅是活着,仅仅是长久地等待死亡。所以,苏格拉底坚持每个人应当经常停下来,追问自己。
亚里士多德继续了苏格拉底的问题。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幸福这个概念,他说人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有目的,但最终目的一定是为了幸福。那么,如何获得幸福呢?他说要想获得幸福,就要在每一种情况下想清楚,最适合自己的是什么。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忙碌着所谓的生活,忙碌着从家庭或社会那里不假思索地接受而来的理念和生活方式,一直走下去,很少停下来好好反思一下。所以,只有当死亡来临时,有些人才突然明白,这辈子并不幸福。而有些人,直到死也没有明白什么是幸福,就稀里糊涂地死去了。
其实很多问题都缘于没有片刻的停顿,不假思索地就去做了。习惯性地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随具体情况而定,一切都看你自己。人们都在说要找一个好的工作单位,于是,都在钻营着找到它。其实,哪有什么好的单位?回头看看,再好的工作单位都可能衰败、倒闭。你要找的不应该只是一个好的工作单位,而应该是一份适合你的工作,一份事业。很多人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明白自己适合什么,就跟着潮流去谋划好的工作单位。结果是随着单位的沉浮而沉浮,你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虚饰的单位,所以,你的一生注定要飘摇不定,注定在不安焦虑中度过。
都说要找一个好的女人,好的妻子,或者要找一个好的男人或好的丈夫。但是,并没有什么所谓好的坏的,只有适合或不适合的。你要找的不是大家都说好的,而是你自己感觉合适的。我们一辈子在寻找,在谋求别人都在寻求或谋取的东西,以为大家都在找的东西,就是自己一定要获取的东西,以为大家都在走的路,一定也是自己要走的路。
因此,我们总是在和别人拥挤,总是在和别人赛跑,竞争。我们的人生变成了这样一种状态:不是在排队中等待,就是在狂奔中争夺。在我年轻的时候,每年的寒暑假都要坐火车回家,那时候火车票很难买,要排很长的队,不是一般的长,是排一天一夜都可能买不到的长;或者到处找关系才能买到的长。为了一张回家的票,人们挤破了头。我是个生性不爱排队的人,也是个生性不爱求人的人,但又不得不回家。怎么办呢?如果是寒假,我常常在除夕那天上车,不用提前买票,上车就有票。这为我带来了寒假总有几天一个人在学校的清静,以及除夕在火车上的有趣相遇。如果在暑假,我常常买短途的票,一段一段地晃悠回家,这为我带来了在很多个不知名的小地方晃荡的乐趣。我很庆幸那时候已经明白一个道理,不一定要和别人挤在一条道上,你可以绕道走,无非晚一点回到家,但是,你获得了一般人想不到的乐趣。
·少有人走的路
《在路上》写萨尔坐公共汽车往芝加哥去旅行,途中有一晚睡在很简陋的旅店,早晨醒来,“太阳发红,那是我一生中难得有的最最奇特的时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我远离家乡,旅途劳顿、疲惫不堪,寄身在一个从未见过的旅馆房间,听到的是外面蒸汽的嘶嘶声、旅馆旧木器的嘎吱声、楼上的脚步声以及各种各样凄凉的声音,看到的是开裂的天花板,在最初奇特的十五秒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并不惊恐;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我一生困顿,过着幽灵般的生活”。
这是很多人体验过的路上经验。如果你不是跟着旅行团,不是一帮人闹哄哄地随着导游的小旗帜到处游走,如果你是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城市或乡村,到另一个城市或乡村,置身在陌生的人群和场景中,你会突然有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所有熟悉的关系不再了,你只是你,孤零零地站在天空的下面。这时候,关于“我是谁”这个古老的问题,往往会重新升起。我们在习惯的生活里习惯了自己的各种面具,以为那就是我们的真实容颜,渐渐地,反而很害怕见到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在体内,成了陌生人,成了游离者。
这就是停下来,离开惯常轨道独自远行的好处,会让自己看清自己,会让自己明白真正的自己在哪里,会让自己明白自己想要走的路。写到这里,我想作一个小小的修正。前面说到有两条生活的道路,一条是社会的、按部就班的,另一条是路上的、不确定的,不如说,生活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是社会要求你走的,要么是你真实的自我想走的。
问题在于,大多数人害怕那个真正的自己,害怕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因为自己想走的路往往是很少人走的路。罗伯特·弗罗斯特有一首诗《未选择的路》,写到人生道路的选择: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人生总是会面对选择。我少年时代有一次离家出走,漫无目的地瞎逛。黄昏时分走到一条岔路口,一边是大路,隐隐有村庄的灯光,另一边是小路,尽头黑漆漆的,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我几乎没有犹疑就走向大路。后来在人生的历程里,经常遇到这种岔路,只是我常常会犹疑很久,总觉得不同的路会把我带向完全不同的人生。犹疑之后,还是会随大流,选择人多的方向。比如,毕业的时候,是去北京呢,还是去广州?是去大学教书呢,还是去媒体做编辑?是辞职做自己的事情呢,还是在体制内稳定前行?回首往事,会疑惑,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这个方向,现在会怎么样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发现,想要得到很多很多,想让很多很多的人满意,走在很多很多的人走着的大路上,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路越来越窄,好像走到了死胡同;相反,如果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你会觉得自己的路越来越宽,好像融进了无边的大海里。
然而,即使是到了大海里,也像村上春树说的:“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你要游在自己的海里。
·明明白白走自己的路
随着阅历的增长,越来越发现,无论怎么选择,结果其实都差不多。往东走还是往西走,都只是表面的东西。无论你往哪个方向,最终你都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关键在于你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目标。你的态度和目标决定了你的生活,并非外在的环境。
奥古斯丁曾说,只有人类具备三件事情:存在、活着、理解。一块石头只有存在,一头猪只有存在和活着。唯人有理解的能力,有自由思想的能力。所以,你怎么理解这个世界,你就有什么样的人生;你如何运用你的自由意志,你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存在,只是活着,忘掉了自由的思想。
在这个意义上,寒山是对的,明明白白一条路,人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你自己的路,觉醒的路。走在哪条路上并不重要,你是去北京还是广州,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去大学还是去媒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自由的思想和意志。回到《在路上》开头,萨尔离婚后遇到迪安,迪安正好刚刚结婚。婚姻不是关键,并非一定要离婚才能自由。自由的人在婚姻里也同样能够过自由的生活,比如迪安,婚姻对于他,不是枷锁,不是束缚,而是一种自然的生活状态。他没有变成婚姻的产物,婚姻不过是他生活的一个过程,一个由他自己支配的过程。
没有必要非要结婚,也没有必要非要不结婚。不一定非要辞了职去旅行才叫自己的路。不一定非要自己创业才叫自己的路。回到我起初说的,生活的两条道路,社会要求我们走的,以及我自己想要走的,也许可以再作一次修正,真正的人生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用你的自由意志走的路,这样能把任何路都走成自己的路。如果没有自由的思想和自由的意志,那么,无论你走在哪条路上,其实都是没有路的,你走的每一步,都不过是在重复,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如果具有自由的思想和自由的意志,那么,无论往哪儿走,最终都能够走成自己的路。
很像禅宗里说的,开始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又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我们对于自己道路的寻求,也像这样一个过程,开始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然后是叛逆,跳出日常生活的轨道,外出探寻,然后又回到日常生活,优游自在。所谓自己的道路,不一定要和别人不一样,不一定要和大多数人唱反调,即使你像大多数人那样,每天固定地上班下班,每天不得不应付很多无聊的事情,你还是可以活出自己的道路的。
恪守你的价值观,恪守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你自己的道路。像第欧根尼那样,非要住在木桶里,就多少有些刻意了。真正走在自己道路上的人,也许不会引起我们的任何注意。他们是这个喧闹尘世中的安静存在。
当然,寒山的明明白白一条路,也可以指,人活在世上,只有一条路,就是通向死亡的路。人应当对这条唯一的路,这条通向死亡的路,保持觉知。只有对于死亡保持觉知,我们才能跳出蝇营狗苟,跳出是是非非,跳出忙忙碌碌和追名逐利,从而找到自己的道路。
——摘自《每时每刻皆为逍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