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几年前跟两位朋友里卡德（Matthieu Ricard）和巴马（Sherab Barma）在喜马拉雅旅游。里卡德这位顿悟的作家兼摄影师在四十多年前离开学术界，出家成为西藏僧侣，在巴黎的巴斯德研究院进行分子生物学的进阶硕士研究。十年以来，他既是学生，也是备受敬重的宁玛派钦哲仁波切的助手，而今日他依旧从事翻译工作。巴马则是传统的藏医，他所受的七年训练包括十二个月在山洞内独自闭关，每年也会返回此处冥想一个月。我们三个人在奇翁寺碰面，这所美丽僧院位于尼泊尔喜马拉雅山上，紧倚着山腹，像个燕巢。我们从那儿前往图滇却林寺的圣殿，此处是八百多名比丘和比丘尼的住所，他们将生命献给个人的觉悟以及里卡德所称的“藏传佛教之心灵科学”。这样的说法使我感到困惑，尤其里卡德一度献身科学研究，也曾在诺贝尔医学奖得主雅各布的实验室工作过。
有天早晨他说道：“什么是科学，不就是对真相的实证追索吗？佛教不就是两千五百年来对心神本质的直接观察吗？一位喇嘛曾经告诉我，西方科学所创造的所有重大贡献，都局限在人生的次要需求上。我们穷尽一生去追求活到一百岁，为失去一根头发、一颗牙齿而担心受怕。佛教徒则花上一生的时间去试着理解存在的本质。欧洲的广告牌展示穿着内衣的青少年，西藏的广告牌则是玛尼墙，有祝祷文刻于石上，为众生祈福。”
里卡德解释道，佛门之路的本质浓缩在苦集灭道四圣谛中。众生皆苦，但佛陀的意思并不是在否定生命，只是说可怕的事必然发生。邪恶也并不特别，而是事物存在秩序的一部分，是人类行为的结果，或者称做因果。引发痛苦的是无知，佛陀口中的无知不是指愚蠢，而是人类我执无明的妄念。第三谛，也就是灭谛，揭示我们能够克服无知。而第四谛也是最重要的圣谛，道谛，则勾勒出修行方法，告诉我们只要能恪守中道，就能远离一切痛苦，并达到真正的解脱和觉悟。这个目标并非避世，而是避免为世界所奴役。修行的目的不在于消除自我，而是消灭无知，并揭露真实的佛陀本性。本性是被埋起来的珠宝，在众生间闪闪发亮，等待着被发掘。简言之，佛陀的垂示，无非就是提供通向证悟的地图。
近一个月以来，里卡德和巴马带领着我走入非凡的朝圣之旅，最终将我们带到珠穆朗玛峰的侧翼。我们的目标并非山峰，而是一位简朴比丘尼的居所。她名为息桑阿尼（Tsetsam Ani）。巴马解释说，她年轻时相当美丽，但后来潜心修道，无意结婚。曾有富商追求她，并企图逼婚，于是她沿着峭壁边的公共茅房爬下逃走，徒步跨越喜马拉雅山，最后抵达西藏，在这里遁入佛门。后来她回到昆布谷的尼泊尔家中，开始了一生的闭关，四十五年来从未离开小房间。她与人有些接触。有人每天送来食物，现在她年纪大了，所以行医的巴马时常帮她做检查。但是基本上，她已将生命奉献给冥想和隐居，她是英雄中的英雄，是真菩萨、智慧英雄，一位获得证悟却还待在生死疾苦轮回、在苦难与无知国度里的悟道人，想要去协助众生解脱。
我走近她窄小房间的百叶窗，以为会看见一名疯狂的女人。相反的，木门打了开来，露出的却是一双无比开心的眼眸，伴着光芒与微笑闪闪发亮。她的短发泛灰，身形瘦小却强壮，也只有在她双手合十问候时，我才意识到她真的是位老者。她招呼我们吃甜点，然后立刻为复杂、浮夸而多余的僧侣生活仪式斥责里卡德，她已把她的整个修行浓缩成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弥、吽。透过佛陀的内心本质，人可以脱离轮回，并皈依完全的纯净。在这之前，这六个音节代表了六个必须通过的国度。四十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背诵着这句祈祷文，致力于散播祝福和慈悲。每一口呼吸都更接近她的目标。那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心灵状态；不是目的地，而是一条救赎和解脱的路径。
我们跟息桑阿尼共聚一小时，之后就不再打扰她修行。当我们从村里离开时，恰巧与一些前往圣母峰基地营的登山者擦身而过。我们多数人会对这个慈悲女性的作为感到不可思议，有人或许会认为这是浪费生命，但大多数藏传佛教徒却也同样感到难以理解，居然会有人愿意徒步攀登空气稀薄到会让人失去意识的高山。执着地要进入这个死亡领域，冒着失去个人觉悟与脱离轮回的机会的风险，仅仅为了爬山，对他们来说这是痴人愚行，是真正的浪费了一次珍贵的轮回。
佛教徒花费时间去准备迎接死亡的那一刻，而我们却用尽大多数时间假装那一刻并不存在。我们忙得像无头苍蝇，还要与时间赛跑，用物质世界的财富、成就还有各种证书来衡量、定义所谓的成功。对佛教徒来说，这是真正的无知。他们提醒我们，万物皆有生老病死，所有的财富也如镜花水月。每个时刻都很珍贵，而我们都可以选择要继续执着于旋转木马般的妄想，或者迈向性灵提升的新国度。他们提供了另一种选择，不是教义，而是路径，漫长而艰困，但在很多方面却也很有吸引力。
佛教徒不谈罪恶和审判、正与邪，只谈无知和苦难，全部的焦点都在悲悯上。要在佛陀身上找到慰藉，不需要盲目地信仰，也不需要向全世界传教，说服他人接受你的想法。佛教的核心是一套智慧哲学、一组冥想修行、一条灵魂之路，一条以两千五百年的实证观察和演绎铺成的路，提供觉悟的许诺。在修道中找寻平静，这种实验证明佛教确有一套心灵科学，就像掉落的苹果向我们证明地心引力的存在。要让大家理解我的意思可能有点困难，但这对西藏人来说就是存在。许多西藏人也不相信我们上了月球，但我们真的去了。我们可能不相信他们在此生中得了道，但他们真的做到了。
在《金刚经》中，佛祖告诫现世是短暂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西藏人就是在这种深刻的理解上审度过去，也描绘未来。
本文摘自《生命的寻路人：古老智慧对现代生命困境的回应》（加）韦德·戴维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