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佟佟
一、
有一次采访一位熟女女神,该女神是中国许多大龄女性的偶像,优雅美丽,淡定非常,轻易不说人是非,但在谈到中国当下最流行的新词“剩女”时,连女神也无奈地吐槽了一句:真奇怪,“剩女”、“齐天大剩”这些词只有中国有,在英语里根本找不到对应的词……
所以,你也就能理解一个西方人来到东亚后,对于“剩女”这种轰轰烈烈的现象的瞠目结舌,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出身的社会学研究者,美国人洪理达把目光对准了中国“剩女”这个群体,而和所有的美国人一样,她并没有从那些虚的形而上的东西下手,她首先就把目光对准了让人焦虑不已的房地产。
因为调查公司的数据表明,大多数房产由男士拥有,因为中国人有给男孩买房的习惯。当所有的报纸,都在厉声嘲笑中国的丈母娘要求女婿先买房的同时,洪理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实际上是个伪命题,因为她的社会调查显示有“70%以上的用贷款买的婚房,是由女方家庭出资买的”。因为“25岁以后的女性的父母都非常着急”,一着急,就没办法了,所以男人对付要买房的女方的最不费力的绝招就是“你就拖,把她拖到27岁”。
而适龄女性“在婚姻里放弃了太多协商权”(第12页)后,她们则被“排除在可能是历史上最大的民用房地产财富积累之外”,也就是说在享受改革开放红利中,中国女性被自觉或不自觉地排除在外,而法律的缺失,更加剧了中国不断加深的性别财富差距——而这一切的种种,根源都在于当下盛行于中国的“剩女恐慌症”。
二、
这几年,数档相亲类节目以及赚得风生水起的相亲网站,将中国越来越加深的婚恋难题凸显在人们面前,而“剩女恐慌症”则是此中被媒体最多提及,而对普通人影响最大的一个现象。
“剩女恐慌症”之所以发生在中国,我想最大民意基础,也许是因为此地女性地位确实低下,仅仅七八十年前,此地还可以将女性像货物一样卖来卖去,就算到了2014年,家暴与贩卖女性的新闻仍然不绝于耳,社会对于女性嘲弄与贬低无处不在,比如所有最脏的骂人的词,一般都是女性性器官。
不久以前,流行把三十岁没有嫁出去的女人称之为“败犬”,这是日本畅销书女作家酒井顺子,在她2003年出版的《败犬的远吠》中提出:“美丽又能干的女人,只要过了30岁还是单身而且没有子嗣,就是一只斗争中失败,夹着尾巴逃跑的狗。”
虽然这其中有某种唾面自干的自嘲,但这种略带侮辱的自嘲,在东亚地区奇异地受到最广泛的追捧,台湾有过一部以此为名的电视剧,获得极高的收视率,中国的媒体也经常拿“败犬”做为大标。我的一位专门研究女性朋友就私下跟我吐槽,“没嫁就是“败犬”,嫁了就是“胜犬”,问题是胜也好败也好都是犬,女性为什么不感气愤,反而要到处宣扬呢?”
也许只能说在东亚,女性在长达三千多年的男强女弱的文化统治下,“以弱为美”已经深深内化到她们的心灵,这也可以理解为何“剩女”这一绝对侮辱性质的词语,在中国的接受度为何如此之高。
2007年8月,中国教育部将此词公布成为171个新造汉语,从官方承认了此词的合法与合理性,将年过27岁还没结婚的女性,打到了“剩女”的耻辱柱上,因词生义,剩女就是剩下的,嫁不出去的。很显然,嫁不出去是此地方女性身上最大的“红字”。
在这种恐慌症的影响下,许多女性慌慌张张在27岁以前把自己嫁了出去,而许多父母甚至如此威逼女儿“你就算结了马上离,你也得给我结一次”。“剩女”已经事关荣辱面子,事关家庭门楣,可见“剩女恐慌症”,已经在普通人的心中让人惊恐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三、
贬低“剩女”是“剩女恐慌症”的最典型特征之一,从前被剩下的末婚大龄女性是因为条件太差,而现在则是因为条件太好。面对一大批拥有高学历、高收入和出众的长相的女性被剩下这个现实,最主流舆论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们太挑剔”,将嫁不出去的责任归结为女性自身的问题,这更加剧了“剩女恐慌症”的自我愧疚模式——我嫁不出去是我的错,我嫁不出去是我最大耻辱。
很多高学历和高收入女生,自认为她们的高学历和高收入,成为嫁不出去的最大阻碍,所以相亲市场上,女博士们被授意将学历降低,精英女性在聊天中刻意装白痴做小伏低,而更多以“过来人”自居的女性前辈则教育你,如果你学不会向男性装傻示弱,你就无法在婚姻市场上有所斩获,也就是说中国的婚姻市场,通常行着一种反智的逻辑,这种只针对女性的“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规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
那就是女性对于知识,对于学历,对于事业的要求被自觉地调低,这种反智倾向在今日中国的流行,映照着悚然心惊的现实,那就是在社会规范里,女性最大的作用仍然是她们的生育价值。她们的智慧不被承认和尊重,而仅仅限定在相夫教子这惟一的幸福模式。
而中国的男性们的婚恋观同样如此,这样一个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中国男人的婚恋观,和他们的赶马车的爷爷,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喜爱“处女”、“不要太高文凭”,他们无法欣赏比他们优秀的女性,反而对这些女性有一种巨大的恐慌。
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样的女人会让男人“管不住”——你看,在婚姻状态里,中国的女性原来是需要要中国的男性管的,中国的女性是不允许比男性优秀的,因为一优秀,社会就会给你打上耻辱的烙印,你看,你都嫁不出去。
毫无疑问,中国的女性的进步是越来越快,后工业时代,男女的智力差别几无分别,好在聪明的中国男人们,把愚味的婚恋文化,做成了第二副架在中国女人脖子上的锁链,“女博士是恐龙”、“考了研究生难找男朋友”、“女人太强没人要”……许多本应有所成的女性,自觉地止步于家庭,而给男性让出道路。
而婚恋模式里“男人一定强于女性”的思维定势,又让优秀的女性在择偶时范围狭小。更可怕的是,女性也不知道如何欣赏男性,在无奈地选择比自己经济情况差的男性后会,女性也很难获得幸福感。这双重的矛盾下,让受过高等教育有良好收入和职务的女性们,和无法进入财富阶层的男性都成为婚姻的牺牲品。
可以说,“剩女恐慌症”的罪祸祸首,是中国现阶断盛行的保守的来自中世纪的婚姻文化,当然还有无意保护女性的法律。而奇怪的是,主流的意志并没有着意想去提高婚恋文化中的文明程度,改善男女两性对于婚姻的认识,加强法律的健全,反而在“剩女恐慌症”上推波助阑。
一个主流婚恋网站可以堂尔皇之,公开在电视上播做广告,内容是老人以死相逼,来逼女孩去相亲。而时下最受欢迎的CCTV记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则深情地描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了嫁一个好老公,宁愿放弃上好的的大学与工作,而去一个偏僻的地方陪着老公守仓库,成功地为她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因为“嫁个好老公才是女人最幸福的事”。
时代进步,中国人的婚恋问题却陷入死结,男女两性在婚恋问题上各说各话,男人指责女人“拜金”,女人指责男性“好色、劈腿、无能、不负责任”,这比“阶级斗争”更激烈的“男女战争”,在“剩女恐慌症”中愈演愈烈,社会价值的失衡与道德体系的崩溃,让这种敌意越来越严重。
而洪理达(Leta Hong Fincher)在她这本名叫《剩女:中国性别不平等死灰复燃》(Leftover Women: The Resurgence of Gender Inequality in China)中就非常犀利将地“剩女”的盛行,归之为主流意志的不作为以及别有深意。
因为只要一天“剩女恐慌症”存在,就可以掩盖另外一些更尖锐的不可解决的矛盾。中国当前的男女性比例是118:100,而这个比率因为一胎政策而越拉越大,“剩女恐慌症”成功地将更严峻“剩男恐慌”掩饰了过去。
而推动传播侮辱性的“剩女”话题,也成功将25岁以上的未婚女性自信打压贻尽,对性别平等造成了负面影响。近十年来以来,女性的就业率和收入状况,在整个比例上都比八十年代要低,所谓的女性进步又体现在何处呢?
“剩女恐慌症”为何在中国如此盛行?有着复杂的文化背景和时代背景,也许洪理达的书不是全部。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案是什么?我看不到,也许最无奈的方式是时间。
我友前几天替孩子报读小区附近的普通小学,她赫然发现,一个二十几个人的一年级班上,只有五个女生……男多女少,成为越来越明显的一个社会问题,人们不但用“脚”投票,也用“性别投票”。只是上一代的人精明地用性别投了票,却造就了下一代社会的失衡。以至于生了女孩的朋友,都在骄傲地说,唉呀将来我家女儿可有得挑了。而生了男生的家长,则不免开始深深忧虑,将来我们的男孩子怎么办?
二十年后,“剩女恐慌症”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过去的笑话,这一代的女性被时代和婚姻市场的愚味耽误了终身,而下一代的男性则将为上一代人男性至尊主义打上一辈子光棍……男女两性,原本就共生共存,福祸相依,千百年来的事实证明,任何对于某种族群的不公平和歧视,都将在将来的某一天结成某种因缘,让那施于不公平和歧视的那一方,付出更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