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讲到: ……然后诡异的事就发生了。
男孩子以一种特别女性化的体态坐在椅子上,开口就说:“刚才说到哪了?”
老师就纳闷,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男孩子也不等老师问话,就直接说开了,动作、表情,甚至声音都特别女性化,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老师就有点懵。倒也不是没见过健谈的来访者,只是这种配合度反差太大。不过刚听了一会,老师就觉得后脖颈子嗖嗖冒凉气——为什么呢?因为男孩子的作态和他妈简直一模一样!而且最玄的就是他自己开始的话题和他妈妈被打断的话题不谋而合!简直就像一个人出去上了趟厕所又坐回来接着聊。
老师并没有打断男孩子,而是配合他继续聊下去,如果他打算“扮演”这个角色,那么最好不要强行喝止,这样会造成强烈的反应。
结果老师越聊越心惊,她发现这个男孩子简直一点破绽都没有,体态什么就不说了,单从知识结构和记忆内容上看,完全就不可能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能说出来的。老师想引导他聊一些女性方面的话题,让他自己露出破绽,但是他也完全轻车熟路,甚至一些夫妻之间的事他也能说出来。
一般这种情况,某人突然“扮演”某人的角色,或者声称自己是别人,从医学角度上,我们称之为“癔症”。患者的这种“扮演”行为不会被外力所强行终止,你打他骂他都没用,他还越来越起劲。这个时候就要用到我们老师对男孩子用的那种方法,温和地聊天,诱导患者不可能知道的话题,从而让他扮演不下去。一开始说到自己不知道的,他会回避,说着说着,他说不下去了,就自然从发病状态退出来了。
但是这一招在这个男孩子这失效了。在我们老师绞尽脑汁引导他的时候,男孩子突然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事,可把老师给吓了一跳。
男孩子抬头看了一眼咨询室里的表,说:“x老师,今天时间快到了吧?”
老师回答:“还有5分钟,不必着急,时间是咱们自由控制的。”
“人都来了。”
男孩子突然站起来,对着空气堆着笑脸说:“快了,快了。”然后直楞楞地绕到椅子后面,砰地一下坐在地上,眼睛瞪地老大,汗珠突然就从头顶流下来了,其实屋里一点也不热。就这么直挺挺地坐了好一会。
老师自己说:那几十秒我就跟等枪毙似的,又想叫,又不敢叫。胆子再大的人遇上这么个主儿也是会害怕的。
大概打坐了不到一分钟时间,男孩子自己从角色中脱离出来了,一开始有点茫然,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老师看他神色有变化,就壮着胆子叫了他名字几下,男孩子都机械地答应了。再问他刚才干什么呢,和谁说话呢,他就回答不上来了,就好像刚睡醒似的,不过这时候语气动作又恢复了男性特征。
师姐跟我说,当时男孩子最后那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都快把老师吓得动摇信仰了。因为在四年前,心理咨询室为了方便对外经营,进行过一次改建装修,大门口和家具的位置都调整过。而男孩子对着空气说:“人都来了。”的方向,原来就是门口,而他突然坐下的地方正是原来摆放沙发的位置!但是这些事情,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结合当时的情景,他就像是在对门外等候的患者说话,然后坐回到了沙发上。
惊讶归惊讶,我们老师还是很专业的,以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的习惯,把那些吓人的事直接归纳为“发病过程中的巧合”。她建议男孩子的家长带他去北医六院挂一个普通精神科看看,因为简单的心理咨询并不适宜治疗癔症。不过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孩子有精神病,估计他妈妈听了很不高兴。而男孩子第二次来咨询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学了心理学后,我真心觉得这是一门高贵冷艳的专业啊!骂损友的时候可以说:“操!你丫这是俄狄浦斯情结啊!”和女友发牢骚的时候可以说:“唉……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只看到了我的社会化前台而已。”听得对方云里雾里,还不好意思追问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种傲娇的感觉真是爽到极致啊!
其实在心理系有这么一个不言自明的共识:心理有问题的人才会对心理学感兴趣。
看似自嘲,其实不然。至少在我们学校,确实有三成以上的学生是怀着“自查自治”的心态报考这个专业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在心理系聚集了一大堆怪胎。
有一个学长,自己患有抑郁症,并有轻度的幽闭恐惧症。他长期服用“百忧解”(一种常用的抗抑郁类药物),控制得挺好,和正常人完全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有这病,连学校都不知道。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学长自己把药停了。
就在一个阴云密闭的夜晚,学长发病了。我在教室自习,快十点才回宿舍,刚一上3层,就发现好多人聚在一块,时不时探头探脑往学长屋里看。我拉住我们班一个人问怎么回事,他说:xxx神经了,大家做临床观察呢。
我一听就有点着急,因为学长平时人很热心,对我们都不错。我拨开人群往里面走,看见学长坐在床沿,面带微笑。他一看见我,眼睛一亮(我确实看见他眼睛里反光来着),热情地向我招手说:
“阿本,唱一个甜蜜蜜!”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同屋的人告诉我,他已经连续唱《甜蜜蜜》一个晚上了,饭也没吃。
果真,学长一边自己唱,还一边招呼我也唱,说我唱得好听,就喜欢听我唱。(小子不才,是系里面卡拉ok比赛第一名)
虽然我们这么多人都是学心理的,但是还不到给人治病的水平,突然碰到身边的人出现这种事,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直觉告诉我,最好顺着他的意思做,我就坐在学长身边,开始唱《甜蜜蜜》。我唱歌,学长就特别高兴地给我打拍子,但是根本没拍在重拍上。当时没觉得什么,后来发觉很蹊跷,因为学长钢琴九级,怎么可能拍不到节奏上呢?
我一直唱,学长一直笑着给我打拍子。那种笑容说不上假,但是看久了真觉得心里发毛,不自在。我大概唱了十多遍,学长还没听厌,就在我嗓子都哑了的时候,团委负责学生工作的老师来了,班级辅导老师也来了。
要说学长他们班的辅导老师也是个猛人,本来学教育学的,后来转心理,女博士后,经常上电视节目。她一来,一看学长这样子立刻就大喝一声:
“你是谁!!?”
学长当时笑容就凝固了。我距离他最近,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好像我们做青蛙反射神经实验似的,开始高频小幅震颤,脸上的表情急转直下,从笑眯眯变得狰狞可怕。我发现他手指头都僵直了。
老师上前一步又大喝一声:
“说!你是谁!!?”
我一看这阵势,赶紧躲开,生怕影响治疗。这时候屋外的人也越聚越多,本来老师冷不丁喊那两嗓子把我们都震住了,几十人围在外面,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说话,一时间整条楼道都变得特安静。但是后来的人不知道我们这发生什么了,就听见有人大声问: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死人啦?
那人话音刚一落,学长腾一下就从床沿上站起来了,他是直上直下地站,额头“咣”地一声撞在双层床上铺床板上,床都离地了!他撞了一下还不行,又接着撞,连撞三下,老师才冲上来压住他,我在旁边,也帮忙压住脚。学长就在床上尖叫,乱踢。
老师让我拿水泼他,我也不明白要干什么,反正只能听她的。还没等我泼,另一个人冲上来往学长脸上猛泼了一杯剩茶水,还有茶叶根粘在脸上。但是没什么用,学长还是大叫,乱动。
我就喊:“暖水瓶!”
然后就真有人冲上来,拔掉暖水瓶的木塞,往学长脸上倒。幸亏学校卖的暖水瓶质量不好,水都凉了,不然就算治好了精神病,也得二度烫伤。
水一泼上去还真有点效果,学长不再尖叫,开始骂人了,他骂:
臭婊子!弄死你!臭婊子!弄死你!
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骂了半天。我开始以为他在骂老师,老师比他还生猛,上去就俩清脆的大嘴巴,学长那句“臭婊子”生生给抽回去了。我当时心想:这是公报私仇啊!
结果就是这两个嘴巴起了作用,学长开始哭,特别悲惨地痛哭,身体从痉挛状态缓解下来了。老师让我不用压着了,学长头上顶着个大包,哗哗往外掉眼泪。老师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像抱小孩似的抱在怀里安慰他,一会哭声越来越小,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后来学长被拉到校医院观察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家里人从江苏赶过来把他接回家休养了不到半个月,又继续回来上学,什么事也没有。
大家也都清楚,学校从来不屑于向学生解释什么,但是就这件事,学校还是从官方途径发了一个通知,比较隐晦地说明:学长本来就有抑郁症和幽闭恐惧症,在入学的时候也没有告知校方,因为私自停药导致病情反复,学校不负任何责任,等等。
但是即使初涉心理学的人也能看出来,学长根本不是抑郁症或幽闭恐惧发作。抑郁症的病症一般是沉默不语,情绪低落或者有轻生的念头,而幽闭恐惧症的病症是呼吸困难、焦虑等等,绝对不是在学长身上发生的那样。如果用心理学的角度看,其实更像癔症,但是学校却只字不提,这正是奇怪的地方。
在这件事发生一年后,我、学生宣传部的几个人和那个团委管学生事务的老师,趁着年底有经费一起公款吃喝(惭愧……),无意间提起这件事。团委老师是本校学生,研究生留校做老师,所以对学校特别了解,跟我们也就差四五岁,所以聊开了根本不顾及。他跟我们说:xxx(就是那个学长)发病当天,去过“养殖场”。
我们所说的养殖场,不是真的农场,而是综合办公楼顶层的一个办公室,我们在那里养实验用的小白鼠和青蛙什么的。心理系的学生要排班照顾实验用的小动物,分娩的时候还要助产。当天就是学长当班,和他同班次的人翘班没去,他就一个人去了。他中午去喂老鼠,不小心把自己锁在放饲料的小房间里了,他还没带手机,在里面整整关了四个小时。直到有老师去取东西才把他放出来。他从养殖场里出来的时候就不对头了。
到此,也许你以为是学长的“幽闭恐惧症”发作了,但其实根本不是。学长只有轻微的幽闭恐惧,根本不至于变成晚上那样。
团委老师问我们还记得xxx那一晚说什么了吗?我们摇头。
老师说:臭婊子!弄死你!
我想起来了,但是其他人大多不在场,所以不知道。
老师说,在他上本科的时候,学生是不用照顾老鼠青蛙的,有一个工友大叔,专门负责澡堂撤票和照顾小动物。听说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还是明目张胆的那种,大叔很气愤,但是人又窝囊,所以成天在嘴边嘟囔:臭婊子!弄死你!
听到这,我们酒都醒了,也没人吃了,都静静听团委老师给我们爆料。
老师接着说,放饲料的小房间,原来只有工友大叔有钥匙,因为谁也不用去那里。结果有一天大叔突然辞职了,他给院长写了封信,声情并茂,说自己这辈子很窝囊,到这岁数都是陪着老鼠过日子,不想再继续这样了。连当月工资也没要,档案关系也不转,直接人就消失了。后来有人说他跟他老婆离婚了,又找了个老婆;也有人说他把他老婆杀了,自己自杀。不过这都是闲话,可信度比马里亚纳海沟还低。
因为大叔没有做任何交接工作就消失了,所以也没人有饲料小屋的钥匙,只好撬锁,换新的。但是新换的锁不好使,经常把人关里面,所以后来干脆就不锁了。而那天学长把自己锁在里面,真的是巧合中的巧合。把学长放出来的老师还说:我觉得根本没锁啊,我过去一拉就开了,但是他就是在里面出不来。
说到这,宣传部的几个哥们开始故意互相加菜,倒酒,大声说话,估计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只好转移注意力来冲淡恐惧。
虽然这些闲话都没有什么根据,但是毕竟发生在身边,谁都存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暗暗留个心眼儿。不过学长后来一直都没事,估计药也按时吃了,“养殖场”也没再关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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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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