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本一直都是男性的王国,充斥着男性文化和价值思想。在男权话语为中心的封建专制王国,在夫权和父权的禁锢下,女性很难或者根本不敢有自我意识。大部分的女性是依附男性的方式生存于男权话语的世界之中的;但是,正如大石重压之下的小草一样,在“男权”这座大山下压迫的女性意识也一直处于萌动、觉醒、挣扎与幻灭的边缘。许多优秀的女性都在锲而不舍的生命追问中,试图释放作为“女人”的主体意识,寻找作为“独立人”,而不是“依附物”的自我特质。《诗经》中,他们以爱情的名义抗争,面对负心薄幸的男人,他们以决绝的姿态爆发。这些反抗同样反映在掷地有声的爱情盟誓中和缠绵缱绻的爱情攻势中,更体现在爱情幻灭之后的决然与果敢中。
如果说,她们的觉醒与抗争还明显带有“被动”和朴素混沌的色彩,那么李清照则是“半主动”、“半自觉”的挣扎与抗争。因为,在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封建社会中,她的抗争不可能是完全清醒、自觉的,她的挣扎是半自觉半清醒状态下的有意识行为。但是,仅此一点,就使李清照在女性自我的人生追寻和女性意识的生命探索之中走在了大部分同时代女性的前列,这一点体现在他的诗词创作中就形成了清新脱俗,迥异于其他诗人的风格,这也给以男性为主体的单调的两宋词坛注入了新鲜血液,这大概也是后世许多学者和评论家津津乐道于易安其人其词的原因之一;同样,这也是本文要探索的主题。
易安女性意识的觉醒贯穿于她的诗词创作之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她对自身女性美的关注与热爱,把女性天性中的爱美因素发挥到极致。她出生于宦臣之家,少年时代快乐的生活,在她的词中表现出明快清新的风格,她写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铲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活脱脱一个娇倦自适,天真活泼又害羞的女孩子形状,在这首小词中鲜明至几百年后的今天。其中“慵整”“纤纤”“薄汗”等词语的使用,活泼泼的体现了一个女孩子对于自身的热爱和自怜。
她不仅爱自身的女性美,而且挚爱大自然的美。她不局限于闺阁生活,而是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尽量外延扩大,走出楼阁花园,寄情于山水,陶冶与游冶。小词《如梦令》就是突出的明证:“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在这里基本没有封建礼教的束缚,或者可以说,是李清照无视这些桎梏,努力寻求女性自我的天然与素朴,自由与放松。
李清照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表现为她在两性关系中有意的追求两者的平等。也许古典的爱情只存在于成长的纯情期中,短暂而易逝,它尤其不属于婚姻这种日夜始终捆绑于同一屋顶下的形式。但是,此时的她却以其特有的女性触角和超凡的见识对她的婚姻寻找着高于常人的标准,她追求夫妇的平等,期待夫妻间诚挚平等的亲爱,而不是作为依附的一方来乞求丈夫的怜爱。因此,哪怕是空闺寂寞的李清照,也没有在作品中流露哪怕是丝毫的卑下与懦弱。《醉花阴》是一首著名的闺阁怀人的作品,然而,“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句,淡化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式的风情,更远离“章台柳”的卑懦人格,透露出菊花所特有的高洁出尘、超凡脱俗、清雅高贵的节操。据说李曾将此词寄给其夫赵明诚,赵自愧不如,叹赏不已,却又想胜过她,遂闭门忘食废寝三日夜,作词数首,并将其中三句引入自己词中,请友人品评,友人说:“只三句绝佳”。易安锻词炼意之工由此可见,同时也体现了夫妻之间的亲爱平等。李清照在其《金石录后序》中记载,她经常和丈夫进行游戏,比拼记忆力和见识的广博。这样的婚姻可以说是相当美满的,即使当今社会以“爱情”的名义结合的夫妻也未必有他们的默契和恩爱,而这所有的一切,和李清照本人的自尊、自爱、自强和执著追求是分不开的,惟其如此,才会有平等和谐的美满婚姻,才会有这样一个女性意识极为强烈的坚强女性的存在。
李清照的一生,从未放弃对于“自我人格”的追寻,她挑战男性权威,在孤苦艰难之中依然毫不懈怠的保持人格的独立和意志的坚韧。这一点可以在她的人生经历中凸显。世事沧桑,良辰易逝。靖康之变,人到中年的她在金兵铁骑的驱迫下仓皇南渡,恩爱半生的丈夫也病死他乡。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赵明诚突患急病,不治身亡,李清照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她开始了自己凄凉的后半生。虽然夫妻一生相守已成空谈,但对她来说,能在丈夫的有生之年成为彼此的至爱唯一,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而思念的煎熬又使她悲痛欲绝,怆然涕下。在《金石录后序》中她最后写道:“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了,人得之,又胡足道!”世事变幻如此,所有昔日的欢笑和幸福都更为加剧此时的痛苦和悲哀,《声声慢》《永遇乐·元宵》《醉花阴》等词作饱含了她的辛酸、苦痛和彷徨。
怎么能不思念、不凄怆、不感伤?孤单的灵魂温暖不了别人,更加不能温暖自己的苍凉,李清照不甘于孤单,她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绍兴二年(1132年)夏天,大病无助的她改嫁张汝舟。但是,遇人不淑,婚后方知张汝舟迎娶清照完全是为了占有她的古玩财物。张对其横加虐待,加之李清照又了解到张在科举考试中曾舞弊,告发了他,并与之离异。按宋《刑统》规定:妻告夫,即使属实,也得“徙二年”。李清照因此而身陷囹圄。鲁迅说:“人最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但是,梦醒了的李清照并没有放弃自己作为“人”的自我追问和自我期许,这时期李清照女性自我意识的挣扎到了极致。在她的人生中她未曾放弃过对男性权威的挑战,也毫不懈怠的追寻“自我人格”的独立与坚韧。早在青年时期就曾经讽刺权倾天下的公公“炙手可热心可寒”。而她晚年在经历了“夫死”“家亡”的痛苦历练与煎熬下,她依然执著于自我的追寻。她藐视封建宗法纲常和卫道士们的侧目,勇敢再嫁,这让那些板着面孔的学究们相当恼火,讥其晚节不保;后人的文评或只字不提,避而不谈,或三言两语,草草带过。但是,对李清照以及在封建礼教下挣扎的女性们来说,这是最为勇敢也最为艰难的抗争,也可以说,这是李清照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抗争。
李清照的女性自我人格的追寻最为直接的体现在于,她主动关心国家大事,把国家和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一点,对于一个贵族妇女来说,尤为难能可贵。“国家不幸诗家幸”,历史的苦难来得越突然,越猛烈,对诗人心灵的震撼就越强大、越深刻。体现在易安身上,便是由内在的女性自觉强烈外化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迸发出炽热的火花,须眉男子也不及她的豪迈苍凉、刚烈激越。
《渔家傲》正是这种情怀的出口:“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在平时,易安是个闺秀,是个贵妇,但在梦里,现实中的一切,不可能再阻止她的飞腾于九天之上的想象了。哪怕有了惊人之句的诗才,面对许多无奈,内心也会有行途日暮的困乏,但那又怎么样?在梦里,在一切都可以腾飞的梦里,在云涛翻舞的太空之中的梦里,在可以任意上下求索的梦里,总可以达到如仙境般的幻想境界吧。这个梦让这首词意境壮阔雄奇,豪气干云,却又迷离恍惚,虚无飘渺。这样的词,五代没有,北宋也不多见吧。看似不经意又无脂粉气,在豪放之中带着易安特有的恍惚,从这种恍惚中我似乎看到易安看着苏轼们自信地毫不谦让地微笑!
李清照对诗和词的分界看得很严格,所以她的诗的内容多以政治为主,有着明确的倾向性。她对时局的思考和分析远远地超过了当时一介妇人所能企图的深度,甚至高明不让许多以国家政治为己任的大臣。她的诗是爱国言志诗,她的词却是对自身的感怀,对于身世,对于家破国亡的痛苦无奈的最为切身的描述。南渡时,除了“南渡衣冠思王导,北来消息少刘馄”的诗句,她还写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更是内心不平的悲怆呐喊。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抗争至此方达到高峰,成为李清照一生自我期许,自我斗争的惊叹号。
作为男权至上的封建礼教压制下生存的一介弱女,李清照不仅能深刻的领会独立人格的重要和珍贵,而且毕生为此而挣扎抗争;但是,苦于依附人格的现实地位,她又时时感伤、彷徨、忧虑。觉醒着,挣扎着,是她的宿命。不可否认,李清照的觉醒是挣扎于封建王朝女性的自我人格期许、追求的一种姿态,一个符号,尽管孤单,却依然美丽而鲜明。后人的承认或许可以说明这一点:“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沈去矜)”;“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四库提要》)”;“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淮海、大晟,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白雨斋词话》)”;“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同上书)”。
--高铭铭 《文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