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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理】对亲人重病、死亡的恐惧体验及其爱的发现

                       原创:广州和真心理  吴理

1、2010年的家事清单

  在我人生中途,2010年这样展开:

  1月,我的外婆去世,93岁。从出生到10岁,我都是由外婆照看。

  3月,父母从加拿大小妹处返回,父亲的病更重了。

  4月,妈妈摔了一跤,股骨头骨折。她一直在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摔倒后,她和父亲都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5月,妈妈做手术。

  6月,父亲去世。就在妈妈身边。

  8月,妈妈拄着拐杖下地走路。

  12月,我的大妹被确诊为癌症。老妈精神濒于崩溃。

  2、被记录的三个梦

  我似乎瞬间坠落地狱,灵魂在阴阳时空中来回穿梭。

  那段时间,我做过这样一个梦:

 

  我站在光滑的水渠里,旁边有很多人。有人在水渠里放稻草,稻草放好后,我站在稻草上,顺着水渠激流而下,一直冲进一片田野。我狂奔,飞的感觉,旁边有几个人和我一样飞奔着,我们到了灵魂的聚居地。我担心不能被通过,这时迎面来了一伙人,他们要检验我是否是灵魂,一个人拿着燃得很亮的大蜡烛过来,这时我看见我一个朋友站在他们那边,用腹语告诉我(不知是不是腹语,她嘴没动但我听到了她的话,当时她的父亲去世两年多):他们会拿火烧你的手,你不要拿开,也不要担心,你不会有感觉的。我坦然将手放在火上,我被通过了。然后来了一些人要把我们带到别的地方,其中一个人皱着眉头说好像有人的口气,我的心随着他的话音飞到了嗓子眼,我试图让自己平静,我看见他努力地闻了闻,随着“喔,没有”的话音我的心回到了心的位置。我们随着他到了一个地方又返回,我正要跨进一个老式房子的门槛,被叫住了,迎面来了几个女人,其中一个年轻的高高的气质高雅的漂亮女人送给我一张丝质的白色绣花围巾,我拿在手上,感觉得到它的高档质地和很美的绣花,心想这么贵重的礼物!她们正要离去,我旁边的一个婆婆说出了我的心声“这么贵重的礼物!”似乎在说“你不回赠一点什么吗?”我听出了她急切的意思,我赶紧回赠了一张草绿色围巾……

  大妹连做两次手术,医生说疾病已经不属于早期,有转移,不乐观,易复发。随后是化疗、放疗,化疗使得头发纷纷散落,大妹剪掉了一头黑黑的秀发。

  不久,我又做了这样一个梦:

  在外婆的菜地旁的路边,好像正要回到外婆家。紧接着情景就转到了海上平台,我站在平台上向下望,觉得好高好高,海水幽深的幽深的,非常惧怕掉下去。这时候听说要炸海底,我赶紧逃开,我和另一个人一起逃跑,他开车,到海滩与山底交汇的地方弃车,往上爬,爬到了山顶平台。山顶有很多人住在那里,一副鸡犬相闻的状态,不一会就听到巨响,估计那是海浪拍打山崖的声音。

  在那段时间,除了咨询,就是陪伴妹妹。

  随着妹妹化疗、放疗结束,儿子高考结束,觉得重要的事情都告一个段落了,紧绷的神经陡地放松了,我开始散着。我没有太担心儿子的情况,他一向学习成绩都还行。他是理科,他想考进中山大学,据中山大学招办人士预估,排位9000以前都可以填报中山大学。儿子的高考成绩排位在6151,我一点都没有担心,仍是照旧散着。

  直至有一天,老公点击开省考试院网页,呈现出中山大学的“门槛”:

  理科送档线609分,最低排位6151。

  儿子的高考成绩:

  609分,排位6151。

  这时候,我久久地盯着这两个数字,思维在一点一点苏醒,情绪在一丝一丝激活,埋藏在心灵最深处最深处的恐惧在一片一片放大,扩张,膨胀,直至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最近,我做了下面这个梦:

  我打扫床底,先是右边,有很多灰尘,但感觉有扫不到的地方。后打扫左边,发现床下有用布条做的小拖布,还有扫把,好像有四个,梦中觉得是用死人的布做的,拖布像是巫婆用的,好像是老公买回来的。我心想,拖布可以自己做的,干嘛要买。我赶紧把它们放到门外。打开门一看是小姨家厨房后门的样子,我把拖布丢在外面,赶紧关上门。后来我居然把床轻轻就举了起来,将没打扫到的地方扫得干干静静。

  3、我这样经历:“不允许……”

  已是不惑之年,却是第一次,我全身心地与恐惧面对面,最深刻地沉浸其间。每一根神经都在震颤中狂舞,每一滴血液都在冰与火之间翻腾,而现实的表面一切如常。我如常地工作如常地生活。似乎,死亡威胁不了我,持续的痛苦恐吓不了我,我置身于恐惧之外,一如既往成为家人情感依靠的对象。我一边陪伴着大妹,一边支撑着绝望的妈妈,夜深人静接听远在加拿大的小妹倾诉她的担心,还要对处于惊恐的妹夫说着安慰的话“你老婆不会有事的,她会活到100岁”。

而后,也是去年12月的一天,我早早去医院陪妹妹就诊,然后赶到咨询中心做咨询。白天咨询结束后,晚上还有约定的咨询,我趁隙去了常去的一家小店吃晚饭。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不允许妹妹离开!

  很突然,很突兀,泪水瞬间涌满眼眶,眼前即刻闪现出一幅画面:一个月前,我参与一个危机干预,一位失去唯一儿子的父亲一边哭一边说“我坐着哭,吃饭时哭,睡觉睡到半夜哭醒”。那是一个他用全部生命养育的唯一的儿子,那是一个让他骄傲的儿子,那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正准备书写精彩人生的梦幻青年。对一个农村老人而言,那是他未来的依靠和向往,而一切的美好在瞬间就被活生生地剥夺了!这种活生生的剥夺还在空气中残留着血腥味,弥漫着万劫不复的绝望。

  “不允许妹妹离开!”

  我被自己的念头震住了!

  好一个“不允许”!这是我可以不允许的吗?

  不管怎样,我进入了战斗状态。

  我开始了争夺,和死神争夺。我恶狠狠地盯着死神,盯着这个一年之中带走我两位至亲亲人的死神,盯着这个永不知餍足的死神,盯着它向四处伸展着的触须。

  也就是在这样的争夺中,在这样“盯着”的过程中,我一点一点窥探到了这样一个赫然的真相:

  在我四十多年的生命中,原来,一直,我都在与恐惧同行!

  我却不觉知!

  陡然发现这个真相,发现恐惧每时每刻如影随形伴我前行,我感到了恐惧

  难以置信,原来恐惧与我如此亲密如此血脉相容,如此丝丝入扣我的心,我竟如此全然不知!或者说,我只是在理性层面知道它的存在,诚如教科书所说:    人有四种基本情绪——喜悦、悲伤、恐惧、愤怒,恐惧是每一个人都拥有的情绪。即便如此,此时此刻我体会到的恐惧,它不在教科书里,不在理性中,不在我的话语边缘……而是,在我的每一寸肌肤里、每一个细胞里、每一滴血液里,它呐喊着,震撼着!

  4、对梦的反思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我的梦,不可思议我的潜意识。

做第一个梦,早晨醒来并没觉得什么,后来想起那条草绿色围巾,那是三年前我回老家参加堂哥的丧礼时,大学同学前来看我送给我的。我即刻给我堂哥的女儿打电话,问她父亲去世的确切时间,是2008年1月9日。

  2008年1月10日,我飞回去参加堂哥的丧礼。就在那天,同学送我围巾。

  2011年1月10日,就是我从第一个梦中醒来的那天。事隔整整三年。在三年中,我与死亡这样打着交道:参与了汶川地震的心理援助、婆婆去世、外婆去世、父亲去世。

  在意识层面,我不记得好多事,但潜意识记得。

  我一直害怕妹妹会死,这个梦却似乎在暗示我:这个事情不会发生。草绿色围巾在特别事件背景下的赠予,象征着死亡讯息,我在有关灵魂的梦中送走了,象征着我送走了死亡讯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三”有很多象征,其中就有一个结束的象征,如,古人的守孝三年,事不过三等。

  我太恐惧了,所以潜意识通过梦来传递安慰我的信息!

  回忆到这里,我不禁泪流满面,我感激潜意识对我的厚爱!

  雅斯贝尔斯说过,哲学就是学习死亡。我理解就是,人生就是学习死亡

  第一次被死亡恐惧赤裸裸地迎面直逼,对我而言那是陡峭嶙峋。我惊异于我当时的感觉,仿佛全然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从小的教育便确然地告知我很多死亡,确知最终我会走向死亡,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在走向死亡,这是人类从出生就注定的结局。但真正面对死亡时,我却说不,不是这样!

  我诧异于为什么不是这样?

  原来我的知道是不知道。

  原来我不屈地在幻想生命永恒,就像先人一样几千年来都在炼丹,痴心妄想长生不老。

  我在拒绝理性的知道,罔顾现实而痴迷于幻想,而且还不自知!

  其实,对高龄的外婆而言,无疾而终是美好的。

  我也没有拽住父亲的意思,对生病的父亲我一直在做着分离的准备,因为这是自然规律,就像禅师给员外写的上联:父死子死孙死。

  外婆是祖辈中最后一位老人,父亲在患病前就多次说过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可以离开了,当时我还生气地对他说不可以这样说。现在想来,父亲是很智慧的。在送外婆和父亲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我要死了,还觉得死亡是一件遥远的事,而当妹妹得病的时候,突然之间,好像一抬头就看见了它。它无处不在。

  恐惧如此逼近,是因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死亡与我的距离,如果比我小6岁的妹妹也会死的话,那我就会死了。死亡就在我的左右,扭头就能看到它的影子。恐惧之甚,颤栗之巨,所以才会冒出“不允许妹妹离开”的凶悍意念。

  “不允许妹妹离开”,就是“不允许自己离开”!

  步入中年,生活才刚刚开始,事业才刚刚展开,活着的滋滋味味才一点一点被品尝,我不可能,也根本没有准备去接受死亡这个念头。是的,即便基于常识我们都知道死亡是一个注定的存在,但我们又有谁会在幸福和平的生活中随时准备好了去接受它呢? 

  我想起了奶奶。奶奶的老朋友张奶奶生病了,很恐惧死,当时很硬朗的奶奶说:“张奶奶以前说死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死就死呗。可她现在很害怕哦。”我现在还记得奶奶说这话的神情,那是疑惑,甚至带着一丝不屑。

  多年后,奶奶病了,我看见了她的恐惧

  第二个梦已然清晰,那是恐惧的另一种呈现。它挣脱束缚,逃过稽查,戴着噩梦的面具大喊尖叫,它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呢?它说,恐惧已经到头了!我对恐惧的体验已经到了最黑暗的底部,我体会了自己马上会死的死亡恐惧。有意思的是,从另一个层面理解,也是到底了,我到外婆家,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我婴儿、幼儿和大部分童年生活的地方,那也是一种底部。梦中炸海底,那是彻底的直逼恐惧,彻底地搅翻、清理恐惧,而且我是安全的。

  第三个梦,也佐证了底部的理解。

  梦的浓缩功能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空间可以随意组合。

  在第三个梦中,我家的门外是小姨家厨房门外,在现实中却是隔着千山万水。小姨第一次在我梦中出现。我出生后小姨大约11岁,她带我玩。“被打扫的干干静静的床底”,这或许就是象征我对死亡恐惧会暂告一个段落,“干干静静的床底”会让我离开这种强烈的恐惧而进入另一个心灵阶段。

  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已使我不堪负荷,我必须卸下它。

  原以为父亲离开我已周年,大妹密集的治疗已结束,精神状态也挺好,儿子高考结束,我可以放下很多事,稍许轻松了。可是,令我诧异的心灵,它并不听命我的意志,而是以其自身的节奏运转着。

  我被铺天盖地的疲倦包围了,整个人好像要瘫软,要散架了,骨头缝里都是累的。我理解,这大概就是第三个梦告知我的:从这底部缓慢走高。

  5、理解死亡

  我亲眼目睹活着的人停止呼吸,那是1997年。

  当时老公在北京工作,我和儿子在成都,老公突然电话说他父亲前一天住进了医院,状况不好,让我们准备好等他回到成都即一块赶回家。那时老公不敢坐飞机,接到电话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公公得了重病,我到一家医院找他的病房,医院的房子有些旧,到处空荡荡的冷清清的,没有人,后来好不容易在护士值班室看到一个护士,她告诉我他已经出院了,只是痔疮发作。第二天这个梦一直萦绕着我,我很是担心,所以我即刻做了一个决定,不等老公,从幼儿园接了儿子就奔向火车站,径直赶到医院。

  公公和婆婆都在医院,公公还高兴地与孙子说话,二姐告诉我是肝癌晚期。后来,公公交代遗嘱,让我“翻译”给婆婆听,婆婆耳朵听不清楚。他交代说不要立墓,把骨灰撒了或埋在树下。到了下午,他对我说“好难受啊”。我一方面找医生给他注射止痛剂,一方面试图用佛家的话语来宽解他。公公说不是这样的,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难受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许只是单纯的身体的难受,或许是其他的,更或许只有我真正面对死亡时才能懂得。梅兰妮•克莱茵在《嫉羡与感恩》中有这样一段话:“有些人在临终时所经验到的强烈精神痛苦,在我看来是因为婴儿期精神病性质的焦虑复苏所致”。

  很快,我眼睁睁看着公公没有了呼吸。

  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没有了呼吸,他大脑一直很清晰。医生进来了,婆婆进来了,大姐二姐都进来了。二姐抱着他一边哭着一边喊着“你为什么不等弟弟回来啊”。老人家的眼睛随着哭喊声居然睁开了,我用手掌轻轻向下抹过他的眼睛,我说:“爸爸,你看得见他的,他在火车上。”他合上了眼睛,但是二姐一哭一喊他又睁开眼睛。这样好几次回合。夜里10点过老公回来了,公公已停放在殡仪馆,在他儿子的手掌抚摸下,他的眼睛才最后完全合上。至今,我依然吃惊老人家的反应,吃惊于生命与意识。

  我看着公公重病、弥留,直至死亡,似乎看到了整个过程,但我却没有看到死神的足迹。我只是看到了死神所过之处的结果,却并不明白它是怎样工作的。

  2009年,高龄的婆婆去世。

  当时,老公一个人回去了,他说他一人足够了。我知道,对婆婆而言,有她一生至爱的儿子送终足矣。

  老公回到广州后,平静的给我讲述婆婆的最后时刻。他说到家时婆婆已陷入沉睡,不能说话,但偶尔的睁眼,那眼神表明她知道儿子回家了。到了第三天子夜,守在婆婆身边的他突然从迷糊睡意中惊醒,正好看见婆婆长呼了两口气,他握着婆婆的手,又看见婆婆嘴唇抽动,急速呼吸,仅仅几秒钟,平息下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握着婆婆的手突然感到了婆婆手腕处脉搏的骤然颤动,这颤动像一个黑影突然跳起来,而后迅即跑远……老公说,那一刹那他有一种置身长长的黑暗隧道的感觉,那个跑远的黑影就消逝在隧道尽头的光亮处,他仿佛听见空气中划过轻轻的游丝一般的“倏”的一声,随后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空气和声音都被婆婆最后的一颤给吸走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确定,婆婆离开了。

  听着老公的叙述,我这一次听见了死神是这样干的。

  去年1月,外婆去世。三天后,阴阳先生打开外婆的红色棺材(高龄的外婆是喜丧,所以棺材被染成通红的颜色),我看见一张只有白色的脸——纯粹的白,没有血色,哪怕是一丝丝血色都没有——夺目地呈现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后几天人的样子。几分钟后阴阳先生盖上了棺材盖子。

  那几分钟漫长无涯,如同欧文•亚隆说:每时每刻想着“死亡”这回事并不容易,就好像用肉眼直视骄阳,你实在坚持不了多久。

  去年6月1日,父亲去世。

  当时我在北京参加“精神分析取向的夫妻治疗培训”,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我顿时明白我失去了什么。这个世上从此再也没有用生命爱我的男人了!

  紧接着,又明白了更多。

  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那个男人从此消失在尘埃中。虽然知道他的爱依然在我心中,但我与那个男人生命所联系着的点点滴滴被他带走了,回忆往事时再也不会出现彼此心领神会的“喔,是的,是那样”的默契了。

  父亲的离开比我想象得快,或者说我不敢面对也不愿面对父亲的离开。离开广州去北京前,我站在父母的床边,想对父亲说:“这个培训是连续培训,分三次,每五个月一次,你不要在我培训的时候离开,一定要等我回来。”我知道,如果我说了,父亲一定会等我的。转念一想,父亲的生命是他自己的,由他自己做主吧。他这辈子为我们做的够多的了,他这一辈子是在为我们鞠躬尽瘁。其实父亲一直在说,等不到妈妈完全恢复(妈妈的股骨头骨折手术后,要在床上躺三个月)他就会离开。父亲也在说怎样把他送走,是否先要到派出所开证明等等。5月31日晚,我在北京从赵梅老师处回来的路上,出了地铁,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想,如果对一切事都持一种态度,来则来,去则去,既不高兴也不悲伤,或者都持一种欢迎的态度,来也欢迎去也欢迎,我可以让父亲走,放走他,不留着他,欢送他走……想着想着眼泪纷纷,此时天也开始下雨,我撑着雨伞,慢慢走在北京的街头,回到宿舍和朋友还继续聊着父亲。凌晨3点,也就是6月1日,我才睡去,醒来就接到妹妹的短信:7:20父亲离开了。

  这样的发生,这样的情景,再次使我实实在在地确知了这样一个事实:死亡不是一个消失,而是一个存在!

  6、理解恐惧

  欧文•亚隆说,一个人要获得生命的觉知,就必须面对死亡恐惧,一次次向死而生。

  2010年,面对自己马上要死的恐惧这是第一次,却使我彻底明白,对死亡恐惧其实一直伴随我的生命历程。

  小时候听邻居老人讲鬼故事,一边惊恐着一边痴迷着,好像挺享受似的,想象着鬼就在某个房间或某个地方或是墓地。一群小伙伴每晚都缠着老人讲,如果没有鬼故事就会感到失落,就像缺了什么重要东西。这样的情绪蔓延到青春年代,鬼故事替换成了恐怖小说、恐怖电影。

  小时候在外婆家看大人送死人,躲在大人屁股后面,总想凑到前面看个真切,但总是被大人威胁说:小孩不能到前面去!盖棺材时尤其不能靠近,否则会把魂给盖进去!每逢这时,大人一定会讲一个这样的故事: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的灵魂被盖进了棺材,后来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妈妈在乡村学校当老师,总是天黑了才离开学校,结果就是我和妹妹经常都得在黑夜中跟着她步行到奶奶家或外婆家。那是一段从小就熟悉的恐怖历程。电筒的一小束光线在黑暗中摇晃,我一路怦怦心跳地想象着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会有什么。有月光的夜晚就不用电筒,可以看到周围,小路清晰,脚步轻松,想象却更加丰富。周围是什么环境,闭着眼睛我都能说得明明白白。前面拐弯会是什么,什么地方有坟墓,什么地方没有人家,一切我都了然于心。有时走到坟墓旁边,我会设想要是死人就像故事里那样坐起来会怎么样呢?他或她会不会也是白衣飘飘,也是有冤屈,也会在坟头或是坟尾倏尔一闪?想着想着就毛骨悚然。

  初中的一个夏日暮晚,我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看见我的同桌在后面的山坡上,拿着书站在一个很小的坟墓旁,不远处还有其他同学。那坟墓很小,同学们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经常会经过那里到后山去,我有时也走过那里到后山,但我都小心地不踩着坟尾,我常会猜想坟里埋着怎样的一个人?那么小小的是一个小孩吗?同学从坟尾走过会不会踩着那人的头?当我的视线再次投向我的同桌时,发现坟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远远看去好像在与同桌说话。看得出来那不是学生,我心想是同桌家里的人吗?晚自习时,我问同桌家里是不是来人了,我讲了那个白衣女人。她说她一直在看书,旁边没人,她也没跟人说话。我脑袋一下懵了,难道我真是见鬼了?我觉得我看到的如此真真切切,我被吓了个半死。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桌的冷静,她没有一般小女生的神情,在听完我讲的那么玄乎的事情后,她依然专心看书。后来,她考上了中专。在那个年代,我所在的乡村学校只有凤毛麟角的人才考得上。临毕业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爸爸被公安局通缉,跑到外面十多年都没有音讯。

  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她一些。一个被天大的秘密包裹的女孩要经历怎样的磨练,才会具备那般超出实际年龄的稳重老成。她被更大的恐惧恐惧着。当一个人的生存都存在问题的时候,肉体的死亡没有那么可怕。没有办法存活这种意念让她更恐惧,她怕活人不怕死人。

  7、在死亡恐惧中发现爱

  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常常伪装和隐藏在各种症状的背后,来访者就是这样带着各种各样的症状来到心理咨询室,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们总能把隐藏在背后的死亡恐惧给拧出来,我童年时期对鬼故事的痴迷,青春年代对恐怖片的狂热就是对死亡恐惧的另一种表达。

  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还会隐藏在爱的行为之中。

  当妹妹面临死亡恐惧时,妹夫也差点被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击垮,但很快,妹夫把对死亡恐惧转化成了创造性,转化成了绵绵无尽的爱,创造性地想出很多营养方法,尝试做各式各样有利于强身抗病的可口菜式,下载幽默影片、轻音乐、催眠音乐给妹妹听。购买一切提高免疫力的食品,据说大陆的从草有掺假,安排他弟弟到香港购买从草,购买灵芝孢子油。在网上或找病友、病友家属打听吃什么最好做什么最好,他很快成为了大家熟知的人物,被医生、护士、清洁工称为最好丈夫的典范。与此同时他更把对死亡恐惧转变成了改变自己性格的推动力,为此,他们的女儿说“爸爸,太伟大了”。

  印度人把他们的死神雅玛塑成两种面孔:一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脸庞,另一种则是神色愉快的脸孔。死亡并不仅仅意味着灾祸,只带来恐惧,我们可以在它身上找到我们渴望的东西,在一次次面对恐惧中,爱由此而诞生,并且让我们学会如何去爱,珍惜与亲人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用心在当下的关系中。

  爱就像火焰,照亮了恐怖带来的黑夜,温暖了恐怖带来的寒意。当爱在关系中流淌的时候,我们惊奇发现恐惧也没有那么恐惧了,而后我们收获的更多是生命的丰富理解和多层次的情感体验。

  毛骨悚然的恐怖脸庞和神色愉快的脸孔都是死神雅玛,或许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或许是我们把它们分裂开来,自找麻烦。爱就是恐惧恐惧就是爱,由爱生恐惧,由恐惧生爱。

  这次的经历让我明白:“知道”和“理解”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从小看到过死人,听过很多死人的故事,也送走过亲人离世,但现在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部分我没有体验过,事到临头就完全懵了。意识到这些,我更相信自己经历的一连串死亡不仅扩展了我的体验,还预示了有更多部分等待我去体验。

  精神动力性咨询师培训为什么要强调“体验”?精神动力性咨询将心理咨询师寻求另外的心理咨询师的分析称为体验,强调用身体亲身验证。用身体验证过和没验证过,那是有天壤之别。所以,我更愿意将这些经历和体验视为它丰富了我对来访者恐惧情感的情感体验。

  我们习惯于对知道一部分说知道,对理解一部分说完全理解。几年的心理咨询经历,使我深深认识到:要完整地理解一个人,理解一种生命现象,那是非常非常的困难。再加几个“非常”都不为过。那需要我们有更开阔的视野,更开阔的心胸,有着对生命永不止息的好奇。

  我想说的是,对恐惧的理解,经常就是对生命的理解,对死亡的理解,就是对爱的理解,它们是一回事。

  此文登载于《广东心理咨询师》201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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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

 其实,最好的年龄才刚开始

如果问我,现在最需要相信的事情是什么。我觉得,太多励志的话语都是虚妄。唯一要相信认定的,只是这样一句话:不要为那年的青春哭泣,最好的自己你还没有遇到,最好的年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