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段四:治疗后期(71~90 次)
在M诞下第二个孩子之后,她要求继续进行心理分析,这是我们最后一阶段的工作。上一阶段的工作结束之后,M的生活翻开了新篇章,她安心做一个母亲,照顾两个孩子让她觉得幸福,但对于自我的发展,她还有一些困惑,她打算在孩子进入幼儿园之后辞掉现在的工作,继续读书。M对目前所学的专业所从事的工作并不满意,这不是她喜欢的,但对于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要在家庭和自我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并不容易。而重返校园,学习什么,她也并不清晰,对于后半生究竟要干什么,除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个体的价值和意义,她还在探索之中。M这一阶段关于死亡的梦很少,仅有的几个与此有关的梦呈现出一种转化和新生的意义。
【解剖】
我在一个房间里,那里昏暗有雾,四周的墙壁上画满了宗教壁画,是我不认识的异教。整个氛围十分荒诞诡异。我和一个女子被人追逐至此,见无路可逃,女子索性接受了现实,说道:算了算了,给你们便是!于是躺在房中央的大桌上。追逐而来的是一男一女,见状十分雀跃地从兜中掏出各种手术工具,开始在桌上女子的胸上开始切割掏挖。我吓得躲在房间黑暗一角的桌子后面,心惊胆战地观看这惊悚的场面。不一会儿,心肺等内脏都被挖出,一男一女离开房间。女子若无其事地跳起来,低头整理胸肉和衣服,画面非常怪诞。
心理分析:这里出现的是一个被解剖的女子,而这一解剖并未危及女子的性命,被解剖后她若无其事。通过这一怪诞的梦,无意识到底要传递给我们一个什么信息呢?梦发生的地点是在一个昏暗的房间,墙壁上都是宗教壁画,接下来发生的似乎是某种宗教仪式。这一仪式想给梦者呈现的意义是什么?工作中,M对这个梦联想极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非常不解。梦中两个女子的反应截然不同,被解剖的女子非常淡定,而梦者则是惊恐,执行解剖任务的是一男一女,他们从女子的胸上挖走了心肺等内脏。关于内脏,梦者的第一反应是“鲜红的”,然后说“献祭”。“献祭”的意义在前一阶段中一再提及,女孩被轮奸被献祭,这献祭更多是为了生,是对生命对创造力的崇拜,这生确是以死为前提。这里的女子躺在房中央的大桌上被解剖,“中央是珠宝所在的中心,是孕育,牺牲仪式或者再生发生的场所”,在密特拉教的祭坛装饰和炼金术的图片之中都可发现这一象征的完美表现。牺牲生命者获得生命,女子被解剖并献出内脏,是一种主动的神一般的牺牲,“当你以神的方式死去,从神话的意义上说,你是走向你的永恒生命”。
埃及最重要的九大神明之一奥西里斯,生前是一个开明的国王,死后是地府主宰和死亡判官,他是文明的赐予者,也是执行人死后是否可得到永生的审判官。同时他还是复活、降雨和植物之神,被称为“丰饶之神”。作为大地之神的第一个儿子,他与其姐妹依西斯结为夫妇,是将埃及引向繁荣的伟大法老,后被自己的弟弟赛特嫉妒,并在一次酒宴上,被弟弟用阴谋害死,扔进尼罗河。他的妻子伊西斯在丛林里找到了奥西里斯的尸体,然后藏在沼泽里并准备使其复活。但出去打猎的赛特发现后将自己的哥哥分尸成 14 块,扔到了埃及的各个角落。虽然伊西斯再次找到他的尸骸,但只找到 13 块,生殖器部分被鱼吃掉。所以奥西里斯只复活了一个晚上并生出了儿子荷鲁斯为其复仇。作为丰饶之神及复活之神,他的形象具有双面性,干旱时死去,丰水时重生。虽然他是冥界之神,但他并不是魔鬼或黑暗之神。相反,他象征着埃及人所相信的死后可以永世荣耀的希望。前文也有一个被肢解的短发女人,在兄弟帮男子的帮助下拼凑在一起复活;这里再次出现被解剖的场景,一开始似乎是被胁迫,但后来女子是主动自愿地献出自己的内脏,而被挖走内脏的女子却若无其事,跳起来并整理衣服。这里,传递出的不仅仅是复活之意,还有一种永恒之意。据说埃及的法老王死后,要把内脏挖出来用一个罐子装好,摆在尸体旁,然后往尸体里塞满防腐的东西,再用布条缠起来做成木乃伊。而木乃伊的核心便是等待复活。梦者小时候非常着迷一些神秘的事物,经常看关于地球未解之谜的书,诸如金字塔、百慕大、UFO 之类。依据《海奥华的预言》,金字塔是用来吸收宇宙能量来帮助人们提升灵性的,人们相信金字塔的中心有一种能——因地球磁场产生某种能量,能保证放在中心部位的尸体延迟腐烂,而这一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某种更高的力量使木乃伊复活。梦者相信有外星人,而这种更高的力量则是来自外星人。暂不论外星人在客观层面是否真的存在,但对M的心灵而言,外星人作为一种更伟大的、更智慧的存在,来自未知世界,来自无意识。
做这个梦的期间,梦者正在一个自我剖析的时间段,她开始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写一些回忆录之类的东西,从儿时开始,剖析各个时期的自己,并整理之前记得的梦,分析的过程和感悟,她试图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她按照时间顺序列出了梦(包括分析工作)——这是内部事件,同时把这些事件跟现实生活——外部事件整合在一起的,然后将它们打印下来,铺到桌子上,用各种颜色的笔来标注这些意象和元素,看看它们是如何变化以及是如何进展的。梦者说她进行这项工作有两个重大缘由,第一是去了一趟西藏,西藏的文化和藏民对待生死的态度让她十分震撼,第二便是年龄到了四十岁。从象征层面而言,这同样是一个仪式,一种内在的对自我的剖析,便也是这复活仪式的某种变形。按照M之前的习惯,过了一个阶段,就把过往的一切扔掉或密封起来,但这一次她做了不一样的决定,她反而是回到过去开采这 40 年的“金字塔”,去看看每个时期的“木乃伊”,她想搞清楚这些逝去的“法老王”都是谁,他们曾经做过什么。而她的这项工作,便得益于那更高的“外星人”的力量令他们复活。
【葬花】
梦里有人要杀我,因为有预言说我将创造出毁灭世界的招数——葬花祭,能将敌人从分子层面分解化为无,尽管我还不清楚这招式,但其破坏性太强,将来会无意中造成世界毁灭,于是人人自危要把我先消灭。预言说当我找到终于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特质并使之成为我的武器时,便是我出师之日,那时我将因此而获得一个与之相符的名号:葬花道人,而得道时所炼成的神物便是葬花。那是一种白色的神奇之花,随死者入葬,能分解死者的肉身,分解棺木,使之融合土壤,并在下葬之处重新生长出来,更有传说称死者的灵魂将与葬花同在,往往成为了人们对死者的一种精神寄托。但事实是,葬花确实承载了死者的灵魂,由于这种高精密度的存在,当葬花数量达到一个数量级的时候,将会产生新型智能,类似于数量级的人脑联网最终变成巨脑,集结了数量庞大的死者的记忆与智慧,最终质变成一个新的物种,人类在它面前就好像蚯蚓,而它在人类面前就好像神。我的技法便是使出葬花祭,葬花飞舞散落的时候会有极强的繁衍性,并会吞噬其他任何异类,并将之同化。这种能力太危险了,如果不阻止,那么未来世界上所有的物体,都将从分子层面解构然后彻底置换成新的分子结构,没有任何物体能逃脱。
心理分析:这是梦者到目前为止最后一个与死亡有关的梦,梦中,出现一种新的事物——葬花,这是一种白色的小花,这花拥有极为强大的破坏性,因此梦者招人追杀。这葬花是在梦者得道之时练成的神物,得道的前提便是梦者找到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特质——对于这种独特性的认识,是个体自性化的前提。梦者对“葬花”这一意象进行联想,她说:“那是世界末日,人类被吞噬,刚开始是被动的,最后发展为一种主动进化,各个物种都灭绝了,万物合一。”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只是以另外的形式活下去,与万物融合达到了永恒,但对很多人来说以为这便是世界末日,所以才会有人想要将梦中的M灭口。人为何害怕“融合”,害怕“永恒”?这“融合”“永恒”首先便意味着自我的消亡。在心理分析层面,要自性化,要达到与大我(Self)的融合,首先要有让小我(ego)消亡的勇气,这里的消亡并非真正的消亡而是一种象征性的放下。中国文化中的“无为而为”所传达的便是同样的理念,包括佛教中的“放下我执”,这里的“我”,所指的便是“小我”。而这是让许多人恐慌的,“我”都没有了,怎么还是我呢?这是拥有意识的人类本能的恐惧。在没有放下对小我消亡的恐惧之前,我们是不可能体验与大我融合的平静与欢喜。
荣格强调“自性化并不与世隔绝,而是聚世界于己身”,“葬花祭”这个招式与大我或者说与万物“融合”,这是一种聚世界于己身的境界。关于“葬花”的特质,M说它们分散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只能分解有限的物质,它的核心功能便是分解分解再分解,然后便是分解后的融合,花、尸体、棺木、土壤结合后,凝结凝结再凝结成新的葬花,自然继承葬花的分解功能,并带着死者的灵魂,属性为木的分子能保证新的葬花以植物的方式生长,属性为土的分子保证葬花的养料,自然中的雨水则是属性为水的分子可保证植物的成长。“葬花”是在积极想象的方法之下超越性心理功能发挥时涌现出的第三物,它拥有某种转化的特质,类似于炼金术中的“哲人石”,或者说这是“哲人石”在无意识里的另一种表征,它可以让物质于分子层面分解,再凝结成新的事物。
治疗师与M都想到了那个“被轮奸”女孩的坟上所长出的那朵美丽而纤弱的小白花。这白花的意义,终于得以体现。之前的小白花,原本只让M感受到女孩的愤怒、委屈、悲伤。在这里,当她再次想起这一朵小花时,她突然领悟到,有生命在其中,也许这便是死亡的意义之一。这朵从坟墓上长出的植物,从大地的子宫中长出的植物,在腐烂之下长出的植物,如同阿刚琴人的玉米和波利尼西亚人的椰子,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滋养。之前所有的怨恨,化作一朵白花,在她的心里静静地、静静地等待许久许久之后,终于转化为引领个体走向自性化道路的“葬花”。
“自性化的目标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为自性剥去人格面具的虚伪外表,另一方面,消除原始意象的暗示性影响。”在鱼背上复活的女孩那个梦中,我们看到了梦者试图为自性剥去人格面具的虚伪外表,而在被解剖的女子那个梦中,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消除原始意象的暗示性影响,那些来自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关于献祭,关于牺牲,关于复活,在这些意象获得理解之后,其暗示性的影响渐弱,继而我们迎来了“葬花”——之一转化之物,这是梦者自性化道路的开始。
尽管这是梦者最近一个与死亡有关的梦,并不代表以后梦者再也不会做与死亡有关的梦,也不意味着对梦者的工作就结束了,梦者就已经自性化了。梦中也说那仅仅是一种预言,对于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自性化还为时尚早,梦者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她首先必须意识到自身那独一无二的特性。她这才刚起步,进入了自性化这一旅程之中,但有目标,有方向,有指引,便不再迷茫。
本阶段心理分析过程:最后一个阶段的工作方式亦为网络视频,共进行了 20次,集中在 2012 年,这一阶段梦者与死亡相关的梦明显减少,而工作的方向也是转向积极想象,主要针对她出现的意象进行工作,基本上是在捕捉这些意象,感受这些意象中情绪,并观察它们自发的变化。我们对被动的驴、猫、小女孩、葬礼、乌龟、被时间封印的琥珀等进行了工作,这些意象主要都是治愈性的,虽说与死亡没有直接关系,但又不无关联。我们的工作节奏越来越慢,有时候就一个意象,我们可以工作三到五次。在漫长的摸索中,我们似乎终于契合了无意识的节奏。
而我们的关系终于抵达了一个长久而适度亲密的稳定阶段。治疗师在与她的工作中也在反思自己,从一开始对于她表面的冰冷和懒散所产生的急躁,到渐渐理解其内在的焦虑,并调整适合其无意识缓慢步伐的节奏。M是能够感受到这一切的。父亲对她的那种督促一直让她很反感,治疗师一开始的急切自然会让她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在陪伴她走过这么长的旅程之后,彼此之间默契许多,意识与无意识之间也协调许多。五年的时间,她感受到了治疗师的不离不弃,不会因为她的优劣来评判她,接受她真实的面目,高度认可她那不被父亲和丈夫看见的灵性和情感,而这对她内在自我的成长尤为重要。工作中,她会开玩笑,对于治疗师的分析,她也不再是冷冰地回应,有时候会点头或是微笑,会积极主动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情感,并且多了许多眼神的交流。M真正开始信任治疗师是从上一阶段情感的释放开始,情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黏合剂,在这一阶段的工作中,我们多次同时感受到同一种情感,那种内在的连接是M一直寻找的但在父亲、母亲、丈夫身上频频受挫的东西,在治疗同盟这个封闭的空间里,M对于关系的信任和兴趣重新培养起来。
工作结束之时,M辞职了。对于一个近四十岁的女性而言,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父母依然反对,好在丈夫还算支持,但M终于敢于坚持自己想要的,而不是为了父母的意愿生活,她说,她要重活一次。她正在寻找合适的老师,希望可以从专业的角度教授她绘画,这是她一直热爱的东西,也是她擅长的事情,治疗师见过不少她自发的绘画作品,在没有任何专业背景的情况下,已是相当令人震撼,这是她的天赋之一,终于在其后半生得到重视。辞职之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除了日常的烹饪和照顾孩子之外,她还报了舞蹈班和瑜伽班,一方面是要减肥保持体形,另一方面是要找回曾经那个充满激情的爱跳舞的小女孩。治疗师乐于看到M这样的变化,但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她还有更多的困难需要面对,但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理解了“献祭”意义的母亲,在被献祭的部分“复活”之后,更加完整,拥有更多的能量和更为宽广的意识。那么,她会走得很好。
5. 讨论与小结
M的问题是典型的阴影问题。从一个充满怨念的女鬼开始,她跟随着M,甚至在M在现实中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如此强大,如此怨恨,不停地给身边的人带来死亡,这让M恐惧。无数次梦见女鬼之后,M终于得知女鬼的名字是“蝴蝶”;接下来呈现的是被父亲和自己烫死的猫,一只属于杀人犯的猫,他在见到丑陋的乞丐之后又不可抑制地犯下杀人之罪,这里我们开始窥见一些端倪——怨念自何而来;然后梦者看见了自己的命理之簿,这一世结婚之后即将结束,但她游戏般接受了这一切——我们看到了梦者的弱点所在;更进一步鬼死胎的梦,向我们呈现出女鬼真实的面貌,以及她报复的原因——她不容阿尼姆斯被欺骗,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梦者内在女性部分和阿尼姆斯的关系;从卫生间出来的女子让梦者更加恐惧,这是她的阴影所在,被她遗忘和抛弃的一部分;接下来的死神救赎和父亲之死这两个梦让我们更清楚得看到其问题所在——与女性的献祭有关,与父亲情结有关。这些梦是M正式心理分析之前所做的梦,尽管她并不完全理解这些梦传达的意义,但无意识自己在发展,在引领着梦者。M确实病了,这一部分让我们看到她生病的部分,她充满怨恨,她伺机报复,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对峙引发了女鬼的梦,这是M内在的女性在呼喊。
在正式开始分析之后,M的梦中还是呈现出很多死亡,但这时的死亡少了前一阶段的阴森和恐怖,很多原型的因素渗入其中,与父亲的问题在这里被放大,梦者隐藏的情绪得以表现。一开始依然是一个从卫生间出来的女子,当丈夫发现她是间谍之后冷酷地将她弃之于海;接着牛头怪出现了,这是一个弥诺陶诺斯一样的角色,不仅是M也是人类的阴影之所在,它是冤死部分和祭祀部分的合体,这里,更为深层的原因被展现出来;然后的梦便是牛头怪爆发,将羊头怪杀死,并引领众人,对父亲的怨恨以及愤怒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让我们看到阴影积极的能量;黑山羊与小黑蛇的梦让我们看到梦者内在男性原则的问题所在以及潜在的发展方向,被父性“污染”的男性原则必须经过转化获得一种新的特性,才能让梦者内在的男性原则和女性原则和平共处。这是治疗前期工作的部分,通过这些原型性的梦,我们不仅看到了更为深层的原因,也看到了解决冲突的可能性,死亡也不再是单纯的终结,还有转化新生之意。
治疗中期的梦则开始呈现各种角色的死亡以及不同的死亡方式,但都围绕着一个核心——生病的女子。父亲再一次死亡,梦者与其平静的告别,所象征的是与父亲意象的分离,这一分离让产后的M重获新生;接下来是被鹈鹕母亲带进山洞的自我的死亡,“洞穴是轮回之地,是人为了获得孕育与更新被囚禁于其间的那个秘密洞穴”,这里的死亡开始呈现出新的意义,梦者带着赤红石子——转化后的珍宝离开;之前我们一直看到一个怨气冲天的女鬼,接下来我们看到了这个女孩死亡的原因,她是自杀,因轮奸的屈辱而自杀,这是梦者一个极为重要的梦,它让我们看到了问题背后无意识深层的理由;然后是一个因不清楚自我而被肢解的女人,在兄弟帮男子的帮助下重新活了过来;更进一步,梦者在陵墓山洞目睹了被献祭的少女将自己的身体献给所有男人,而后M便获得了进入陵墓的资格获得王者的继承权,这里我们看到了轮奸的意义——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对生命本身崇拜的仪式,同时也将男性原则对女性原则的压迫呈现出来,以及女性原则的委屈与反抗;接下来又是一系列角色的死亡,自我的再次死亡,丈夫的冷漠与“我”的悲伤恐惧,佛祖的死亡——这是与凡人不同的涅槃,平和,温暖,欢喜,也提示出梦者所需要修行之处,再次呈现生病的女子之后便是父亲和导师的同时死亡——这是梦者与投射的父亲意象的分离,也是内在父亲意象的整合与涌现,在经历众多死亡之后,梦者终于开始领悟死亡的奥义,临终关怀中情感因素的涌现,以及死亡红皮书的出现让梦者明白赴死之旅需要个体内心真正的接受,不能是被迫的或有挣扎存在;然后便是对死去的猫的悼念,这里的猫是梦者自己的一部分,那曾被父亲扼杀的部分,在无意识中被重新拾起,获得应有的位置;接下来的梦中之死,开始呈现出一种转化和新生之意,梦者无名指上的蠕虫之殇,白麟之角受伤后的遗忘流浪,期间的情感释放,加之黑麒的追寻守护,让重病的梦者在接下来的梦中获得了匹配的移植骨髓,还有为了生病的女子不顾违反寺规的准主持,带着大师送的镇寺之宝“离果”,终于让这个一直生病的女子在鱼背上复活,并且吐出了让人恶心的白色黏稠物;复活后的梦者与大病初愈的男子之间的关系,也象征着梦者内在女性部分与阿尼姆斯之间的情义与融洽。在这一过程之中,梦者处理了对她影响深远的父亲情结,重新认识生而为女性的意义,开始接受真实的自己,剥除父亲负性影响之后的男性原则与女性原则之间的互助和谐,让M真正接受母亲这一角色,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
最后一个阶段M与死亡有关的梦很少,工作中大多是追逐其意象进行积极想象的工作。这个时期的梦中之死呈现出死亡的另外一面——复活和转化,以及一种象征性的永恒。被肢解的女子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若无其事跳起来整理衣服,被挖走的内脏似是献祭,为了更宏大的存在,为着永生;梦者即将练成的招式“葬花祭”,更加清楚呈现出死亡的内涵,那是与万物融合而达永恒,但人们对此极为恐惧,因为这意味着自我的消亡。通过M的梦,死亡的双重性得以呈现——让人恐惧悲伤的终结消亡,让人平静欢喜的回归融合。完成这一阶段的工作之后,梦者重新认识自我,除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价值。她开始寻回对神秘事物的热爱,继续儿时的绘画、跳舞的爱好。M踏上了寻找自我之路,踏上了回家之路。
通过M这一系列与死亡有关的梦,我们可以窥见个体无意识中死亡的意义及变化发展的趋势。对意识而言,这是个体存在确定无疑的终结,就像一个句号,我们如此确信死亡只是过程的终结,毫不迟疑地把目标归于生,很少会把死亡当做是一个目标或是过程。然而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个体不可避免地都在走向死亡,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与目标,但这个目标太过黑暗,太过未知,太过强大,于是我们意识会假装看不见。只有无意识,只有梦,会去静静探索死亡的奥义。M梦中的死亡一开始呈现出恐怖阴森的气氛,充满怨气仇恨;在体验这些角色背后的情感之后,我们可以看到死亡背后牺牲与救赎的意义,以及其中的大义与关爱;梦中角色的多次死亡,也可以发现死亡在个体心灵中所象征的内在角色的分离与成长,自我的放下与奉献,虽有悲伤与不舍,但带来更多的是力量;内在角色的相互理解和抱持,对死亡的真心接受,梦中的死亡开始呈现出转化和复活的含义,带给我们的是欣喜;M的内在变化映射到其外在世界,外在事件同时又促进内在发展,她将心灵与现实、过往和现在联系了起来,自我与自性再次获得连接,这时梦中的死亡与万物融合,转化万物,与永恒存在,最后一切归于宁静,永恒的宁静。
相对于现实层面的死亡,在心灵层面存在着“重生”(rebirth)这一心理现实。荣格曾对这一原型进行过专门的论述,他认为重生存在超越生命的经验及自行转变的经验,所谓超越生命的经验包括新入教者参与神圣的仪式引发的经验和自发的幻想的即刻经验,这是在“外部”的,其本性未必改变,而自行转变的经验则是一种主观的内在的改变,包括人格的缩小或丧失、人格的扩大或增长、内在结构的变化如着魔、对团体的认同、对英雄崇拜的认同、巫术过程、技术(如瑜伽)带来的改变以及自然的改变(自性化)等,并就自性化这一过程着重进行了论述。所有重生思想都是以自然的改变为基础,自然本身要求死亡与重生(荣格,1950)。每时每刻我们身体和心灵都在发生自然的死亡以及重生,只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罢了,而这种自然的变化过程主要呈现在我们的梦中,一如M在生命中期的转变于一系列的梦中呈现。荣格强调,在这一情形中,存在一个内心转变和重生为另一个人的漫长过程,这个“他者”是我们内心里的另一个人——作为我们内心那个更宏大更重要的人格,他是灵魂的内在朋友,是我们虽近但又永远不能完全获得的他者,而转变的过程就是努力使他们接近彼此,这便是自我(ego)和自性(Self)关系。
在M的梦中,我们感受到他者的存在,倾听他的声音,并感受心灵其他部分的情绪。尽管在心灵其他部分在某方面可能也是片面的,但是二者之间的冲突便带领梦者发现真实的自己,连接那伟大的他者——自性,也将生命有限的“我”转化为生命不朽的“我”,令她悟到死亡的真谛,体会厄琉西斯的诗文:“受万众祝福的上帝真切地宣告了一个无比美丽的秘密,死亡到来并非是对人的诅咒,而是祝福。”
M对于生命和死亡的思索很小便开始。童年对星空的好奇,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对神秘事物的探索,也对永恒的追寻 ; 青少年时期对于爱情和性的尝试,对过往的一次次割裂和抛弃,便是对时间流逝隐隐的担忧 ; 成年过后关于生命的无意义感,对自我存在感的反思,对年老色衰的抗拒,背后都有对死亡的恐惧。荣格说,从中年开始,只有那些把死亦当做是生的人才真正有生命地活着。因为生命的正午在这一神秘时刻,抛物线开始转弯,死亡开始降临。生命的第二阶段并不指向上升、展现、增加、丰盛,而是指向死亡,因为终结即是它的目标(荣格,2011)。三十五岁的M,在人生这一至高点,在经历了前半生的社会化之后,她开始迷茫,她看不到这一切的意义和活着的价值,这背后毫无疑问有着死亡焦虑的影子。父亲情结,社会化之下的妥协与放弃,对过往和心灵的态度,让女鬼这一系列梦开始爆发,也真正开始了她的自我探索,向内去寻找答案。M有过自杀经验,也有一些自伤和自毁行为,表面看她似乎并不恐惧死亡,而这恰恰是死亡焦虑和恐惧的外在表现。死亡让人焦虑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不可控性,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句号就会画上,也许是在句子并没有结束的时候,于是,当我们主动选择画上这个句号的时候,它似乎变得可控了。M曾说,她以前常常会在很深的夜里望着无边的黑暗时,突然感受到那种死亡的恐惧,会让她觉得非常无力甚至发抖,就好像一脚踩进虚空之中,什么也抓不住,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是我们对于死亡的终结和消亡非常终极的恐惧,这是意识所害怕的。而M的梦,却给她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意境。在漫长而艰辛的分析工作之后,死亡转化为一个过程,是分解之后的融合,与万物之融合,平静而永恒。当心灵领悟了死亡的双重含义之后,生活中的M也充满了热情,痛苦与欢喜同在,恐惧与力量同在,她开始“真正有生命地活着”。
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差不多五年的时间,治疗师见证了M的蜕变,也与她一同成长。治疗师同样作为一个女性——一个三十岁为人妻即将为人母的女性,也在探索女性的价值,对于生命对于死亡也有诸多困惑。M的这一系列梦,是无意识赠予我们的礼物。尽管前文所呈现出的与死亡相关的三十个梦,只是M众多梦中的一小部分,但这是M成长过程中一条很重要的精神主线。通过这些梦,通过对这些梦及意象的工作和体验,我们都开始懂得生而为女人的意义,懂得女人所肩负的创造生命的使命和义务;也领悟到这种创造必须以“少女的献祭”为前提,我们都必须在心理上真正经过这个仪式,才能拥有这种男性永远无法企及的生命本身的创造与生养力;也开始探索作为一个个体,一个独立的来到这个世间的个体,其价值其独特性与社会性;同时死亡的心理意义也涌现出来,它不仅仅是小我的消亡与终结,更是小我的放下与回归,是与大我的融合,与万物的融合,是不朽,是永恒。
梦所传达的意义,博大深远。本研究对梦所进行的荣格式解读,仅是管中规豹。篇幅精力所限,不能对梦中的所有元素悉数分析。在对这精神之物较为肤浅的分析中,不乏自以为是,或也有偏颇疏漏之处,恳请指正。
“生命除了是为死亡这一终极目标做准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意义。”M的心理分析旅程,是她在死亡焦虑的督促之下为死亡这一终极考试做准备的开始,也是其自性化道路的开始。这道路,“你不需要在肉体上死去,你只需要在精神上死去,而以更开阔的生活方式重生。”
本文转载自东方心理分析研究院的洗心岛出版社出版的图书,由申荷永老师主编的《意象体现与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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