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摘自科克·施奈德著,《过与不及:理解我们的矛盾本质》,安徽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对“更健康的”人群的实证研究的结论比较令人吃惊:他们很像那些被人们认为疯狂的人,至少在最初的感觉里是这样。
举例来说,优秀的人和疯癫的人往往都能知觉到收缩和扩张这两极。比如,爱因斯坦将对宇宙的最宽广的领悟与精确的数学结合在一起。莎士比亚的文学作品既敏锐,又涉猎宽广。根据琼斯的描述,弗洛伊德,
毫无疑问是那种直觉远远比一般人敏锐的人,但其抑郁也更甚于常人。这种结合带来的内在的紧张度,也许是任何伟大的天才所禀有的根本特质。(p.138)
加州大学开展的创造力研究表明:
具有创造力的人往往比大多数人更能表达他们禀赋中对立的方面,从而调和意识与无意识、理智与激情、理性与非理性、科学与艺术。例如,对具有高度创造力的男性群体的研究表明,他们在“女性特质”测试中得分较高:他们对感觉和情感更为开放、能更为敏锐地觉察自己与他人,并且兴趣广泛——这些特质在我们的文化中被认为是“女性的”。另一方面,他们中的大多数在举止与外表上并不缺乏阳刚,而是有决断和场控能力的、自信的(卡耐基公司员工,1961,p.3)。
最后,所有这些研究与马斯洛(1968)对“自我实现者”的研究一致:
我做过的一项观察令我困惑了许多年,但现在它开始逐渐被理解了。这就是我所描述的自我实现者的分裂性……这些最成熟的人,同样也是非常孩子气的。同样,这些人,他们最为自我、最具个性,也是最容易没有自我、自我超越和以问题为中心的人。(p.140)
难怪,马斯洛(1968,p.177)称这些人是强迫与歇斯底里的完美结合体!
尽管人格研究专家没有非常明确地描述,但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病理性症状似乎是理想机能不可或缺的部分。例如,反社会人格、冲动、偏执、焦虑和抑郁的特质闪现在丘吉尔、斯图亚特·密尔、甘地、林肯所写的既高调又有说服力的政治论著中,而且实际上也闪现在美国宪法的著作者身上。
自杀式的抑郁与疯狂的特质似乎明显地影响了一批诗人,如罗伯特·洛维尔(、安妮·塞克斯顿和西尔维亚·普拉斯,也影响了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哲学家阿瑟·叔本华 和索伦·克尔凯郭尔,音乐家乔治·亨德尔,作家弗朗茨·卡夫卡、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尤金·奥尼尔。
精神分裂、表演性和癫痫的特质似乎是尼采、梵高、贝多芬、米开朗基罗、拜伦和海涅的生活和作品的特征。
在伦琴、第谷·布拉赫、劳伦斯和奥本海默的科学观察中,强迫性的谨慎似乎成为其研究的一个重要因素。阿弗烈·诺夫·怀德海给了他们一个生动的词语,称这种特质叫做“一根筋”,并且幽默地将这种特质与他自己的“稀里糊涂”风格做了对照。同样,威廉·詹姆士称此类思考者为线性思维者,一丝不苟的“意志坚定者”,与此形成对立的是更为情绪化、直觉化的“遐想联翩者”。
最后,斯特林伯格、贝莱克和卡夫卡的生活与作品均显示了精神分裂症的迹象。诺玛·麦克唐纳德,一位精神病院的住院病人,作了如下的思考:
我开始觉察到精神分裂症于我而言远远不只是一个障碍——而是一种工具和潜能。如果人们善于运用和控制这种心理状态,那就将具有深远的想象能力、敏锐的直觉觉察力,以及对情绪体验和理智体验的宽广的理解能力。(pp. 112-113)
优秀的人群与疯癫的人之间的第二个相似之处是真实地面对其遭遇。这两类人都能直面矛盾,而不是虚假地(或替代性地)面对矛盾。此外,这两类人都能看到,虚假性可能对其生命的圆满和丰富形成限制。对于那些最优秀的人群,贝克尔认为,“他们所获得的是,发自于其个人内在的能量……伴随着完全的(没有削弱的)热情、想象力、痛苦、畏惧和悲伤”(p. 284)。
梭罗(Thoreau,1961)在一些看似孤独的时刻,将贝克尔的观点加以发挥:
所有人会因一个人的降生而尖叫,因为这个人不会照着人们惯常的方式去做,他不循规蹈矩,因为这对他而言无异于是死亡——他不是那种人。他们对于他一无所知,却自以为可以给他提出忠告。天才自有其奋斗的目标,除他以外,无人知道。(p.204)
总而言之,所谓精神障碍显然要比我们已经知道的要复杂得多、高尚得多。精神病人可能忍受着难以忍受的极性之痛,天才(却于这样的痛苦中调情)在某种程度上找到可资利用的资源,并且努力在那些极性之痛中陶冶自身。社会学家应当谨慎对待“心理病理学”领域,关注这个术语所包含的救赎意义以及这个术语对人的贬低。
如果天才和疯人有惊人的相似处,也正如我们所言,他们的不同之处也一样多。疯癫的人“沉陷于”极端带来的重压,而优秀的人则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调整和调动自己。普朗蒂(1979)解释道:
精神病人发散性的思维、散漫的联想、前后不连贯的主题与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和科学家跳跃性的思维、认知上的弹性以及善于发现,其不同之处在于控制感。精神病人的思维难以驾驭而反复无常,而创造性的思维则受理性的指引、有所目的。(pp.10-11)
建筑评论家罗伯特·坎贝尔(RobertCampbell,1988)阐发了类似的思考:
如果你没有约束就不可能有创造力。不受约束的创造力就好比在客厅的地板上下棋,你也许可以随便移动棋子,但没有棋盘就什么也不是,也根本谈不上有创造力。(p.B-10)
最后,巴伦(Barron,1963)总结了这些观点:
对复杂性的偏爱,就其最好的方面而言,有助于原创性、创造性以及对不同寻常的观点与构想的宽容。世界有时候展现出来的无序和不稳定,是人们不和谐的内在的副本,但关键的改善因素在于将内在与外在的复杂性作不断的整合,使它们的整合具有较为高级的秩序。目标是在心理层面上实现一种状态,这种状态类似于数学所具有的优雅:使体验的丰富性尽可能地进入我们的知觉,同时在复杂性中找到某种大致的模型。这种人在面对巨大的不稳定时没有因焦虑而裹足不前,而是受到焦虑的扰动和挑战。(p.199)
文森特·梵高的一生,诚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是短暂而又动荡的,尽管如此,他的艺术却与巴伦(Barron)述说的主题一致。梵高的画胜于一切的雄辩,其梦幻般的颜色、激荡的想象力、大师般的慧眼能够描画出细致、浓烈而大胆的线条。我们在梵高的作品中能够目睹梅(May,1985,p. 34)所说的“活力”与“形式”的完美结合,我把这称之为“限制与扩张极性的整合”。梵高本人也在其作品中看到了这种结合,他说,作画的目的是为了
表达两个互补的恋人的联姻,表达他们的混合与对立,表达相似色调之间不可思议的共鸣,表达在阴郁背景下一抹亮色绽放的光芒所引发的思考,表达观看星星后产生的希望,表达观看落日绽放的光芒时产生的热情。(摘自Graetz,1963,pp.69-71)
梭罗(Henry DavidThoreau,1961)的一生,其特点也是直面对立面,并且发展出驾驭对立面的能力。在丛林里生活期间,他能够看到树叶最细微的纹路,对昆虫做了非常细致的分类。当他移居到林中小屋时,他能够进行最高深的哲学思考,阐发最勇敢的政治评论。既独居,又有交谈;既有苦行僧般的克制,又做公民的抗议,他将这些对立面融为一身,他的生活既简朴又丰富。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我论述的主题并非不着边际,而是平凡的日常现象与经历。”
你所说的贫瘠与穷困对我而言是简朴。上帝并非对我不仁慈。我爱冬天,热爱其严寒的禁锢,因为它可以迫使囚居在室内的人们探索新的领域、新的资源……每个季节都有其特有的事情,这都是我的最爱……其他季节没有这些事情可做,我也一样享受……我发现了一个不可更改的真理,即我越是贫穷就越是富有。(p.168)
这让人想起歌德(Goethe)的话:
生活在一定的界限范围内,只需要一样东西,或很少量的东西;非常爱它们,深爱它们;与它们在一起,从每个角度看它们,与它们成为一体——这就是诗人、艺术家的特质,也是人的特点。(摘自Richardson,1986,p.xi)
马丁·路德·金坚定而又温和的行为,也可以从最佳的视角来加以阐述。在黑人民权运动期间,人们焚烧城市,并且发生了许多肢体冲撞事件,金则奉行了一个特别的策略。其他民权领导者要么宣扬暴力,要么主张被动地退让,金却主张采取非暴力的抗议。这是两个极端路线之间的第三条路线,然而却使两派都有利益和希望。在“伯明翰监狱中发出的信”那张破破烂烂的纸上,金继续摆明他的策略,并且将其观点传达给怀疑派:
你们把我们在伯明翰的行动称作极端行为。首先,我感到失望,因为那些神职人员把我的非暴力活动看做极端主义者的活动。我在想,我是站在黑人社区那两股相互对立的势力中间的。其中一种势力是自我满足,一部分黑人因常年受压而导致自我尊严的逐渐丧失,他们习惯于种族隔离,逐渐丧失了自尊……另一股势力是痛苦和仇恨,它与主张暴力的人危险地结合在一起。
我试图站立在这两种势力的中间,认为我们需要效仿的既不是自足者的“不作为主义”,也不是黑人民主主义者的仇恨和失望。因为还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友善的、非暴力的抗议。(King,1969,p. 564)
最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Bettelheim,1960)讨论了在纳粹集中营里一些囚犯类似的自我整合。贝特尔海姆报告说,对这些囚犯中的某些人(也就是那些被任意殴打的少数幸存者),他们面临的是生存问题。活下来是一个人不得不去做的事。那些无法经常忍饥挨饿的人,无法忍受殴打的人,无法控制他们冲动的人,无法忍受被杀戮威胁的人,将不会生存下来。那些能够自我管理这些极端和矛盾的人,更有机会生存下来。贝特尔海姆(1960)指出,一个人在何时需要信任、何时需要退缩、何时说话、何时保持沉默、何时思考、何时行动,甚至何时必须要维持一点尊严和活下去的欲望,心里必须要有数。正如一位囚徒所言,最需要关心的是如何选择,如何保持(收缩/扩张的)弹性。“这意味着”,贝特尔海姆(1960)阐述道,
有必要……不计成败地开拓出一些行动和思考的自由,无论它有多么微不足道。有两种自由,积极与消极,构成了我们两种最为基本的态度;同时,进食与排泄、动脑与休息,构成了我们最基本的生理活动。以自己的方式象征性地在心与身两个层面体验一些积极与消极自由,这远远要比只做其中某一个活动更有用,正是这些使我和其他像我这样的人生存下来。(p.148)
那么,我们来总结一下最理想的人格:这些人对于“度”有着敏锐的感觉。他们知道何时、在何种程度上需要屈服、专注、坚持和融合。关于这个度,我们无法对此做出定义和测量,没有“中庸之道”,也不知如何把握其完美的平衡。只有整合——在无限选择面前做大胆的估测。根据悖论原理,这种整合的标准之“道”或正确性,全在于参与者和与此相关的人。相关人员有没有直面(个人的、社会的、超越的)限制与扩张的极性,直到他们能够掌控这两极?他们有没有在直面的过程中发展出(个人的、社会的)有效的整合?概而言之,有没有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情境中去对一个争论、问题和尝试进行最佳投入?这是人类能够建构的关于有效性的最好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