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冬夜百岁后……”祖父默然点头,背诵诗的最后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这里安睡。百岁之后,我也将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来吧……怕是这个意思吧?” “反正是说喜欢的人死了。” “虽说好像进步不小,但人的心情这东西,在内心深处或许并没多大变化。这首诗是距今两千年前甚至两千多年前写的——是你在学校学的绝句和律诗那种工整形式还没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诗。可是写这首诗的人的心情现在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没有学问和教养也都能体会到,无论谁。” 茶几上放着一个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以为装的是脐带或勋章什么的,总觉得有点儿奇妙。 “这个你带回去。”突然,祖父冒出这么一句,“我死的时候,和这骨灰一起撒了。”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8(2)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惊。 “把差不多同样份量的我的骨灰和这个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欢的地方。”祖父像立遗嘱一样重复道。 我这才觉察到祖父的心计。仅仅偷骨灰,独自一个人偷偷实行即可。而所以特意把计划如实告诉我这个孙子并让我作为同案犯一起参与,是有其缘由的。 “记住,这可是约定!”祖父叮嘱道。 “这样的约定我做不来。”我慌忙说。 “你就答应一个可怜的老人的请求吧!”声音明显带有哭腔。 “叫我答应,可我怎么答应呢!” “那还不容易!” 现在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不时对母亲发牢骚说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够任性的,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不惜给别人添麻烦那一类型。 “那么重要的事托付我这样的能行?”我设法让祖父改变主意。 “你叫我托付谁呢?”老年人固执己见。 “我父亲呀!”我温和地规劝,“他终究是爷爷的儿子。我想他一定作为亲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礼。” “那个不开窍的脑袋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我们……?我一时怔住。 “反正我和你对脾性。”祖父一口气说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这种作法,我一直等你长大来着。” 原来一切从吃鳗鱼饭那天夜里就开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巧妙地活动开了。从我懂事时开始,祖父就为这一天训练和开导自己的孙子。如此想来,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里的若紫①。 “说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死呢?”无奈之中,我的语声冷淡起来。 “那要看什么时候到寿。”对方似乎毫不计较我语声的变化。 “所以问什么时候嘛。” “所谓寿命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就成了计划。” “既然那样,我就不晓得您死的时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时不在场,骨灰也就撒不成。” “那种情况下,就还像今晚这样盗墓即可。” “你还叫我干这种事?” “拜托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声音说,“能托付这种事的只有你。” “你是那么说……” “跟你说朔太郎,喜欢的人死掉是很伤心的事。这个感情用什么形式都是表达不了的。正因为用形式表达不了才求助于形式。刚才那首诗中不也说了么,分别虽然难过,但还会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们这个心思?” 本来我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况祖父用的“我们”这个复数也钻了我的空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撒就是了。” “肯成全老人的心愿?”祖父顿时满面生辉。 “又有什么办法呢!” “抱歉。”祖父温顺地低下眼睛。 “不过,虽说叫我撒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可那不好办,你得预先指定好位置。” “那个么,指定也未尝不可。”祖父略微现出沉思的神色,“问题是不知到我死的时候那地方会怎么样。就算叫你撒在哪里的树下,十年后也说不定被高速公路压住。” “那时候再改不就行了?” 祖父考虑一会儿说:“还是交给你吧,你用良知判断就是。” “所以说那样子不好办么。那么,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噢,还是海好吧。” “海对吧?” “不过水太脏了我不乐意。” ① 均为《源氏物语》中的出场人物。 “噢,明白了,找干净地方撒。” “且慢。马上给海潮冲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那也倒是。” “还是山上合适。” “山对吧?” “要挑不至于被开发的地方。” “明白了,撒在人迹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过。” “野草对吧?” “那个人喜欢紫花地丁。” 我抱臂定睛注视祖父。 “怎么?” “要求不是太具体了?” “啊,抱歉。”祖父凄然移开目光,“希望你原谅,权当老年人的任性。” 我大大喟叹一声,大得祖父都能听见。 “撒在没什么人来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里总可以了吧?” “我说,你莫不是有点儿应付了事?” “那不会。” “不会就好。”
《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第一章9
翌日上午一到家我就给亚纪打电话,问能不能见面。她说下午已有安排,晚上问题不大。于是定于五点钟相见。 距两家大体同样距离的地方有座神社。从我家去,沿河边路往南大约走五百米,过了桥是正面大牌坊。穿过灰尘迷濛的裸土停车场,一条长石阶一直通到小山的山腰。登罢石阶就是神社,从那里可以看见东面一条小路。路从住宅区中间穿过伸往国道。过得警察署前面的信号灯,往里拐进一点点就是亚纪的家。我喜欢提前一点来到见面场所,从神社院内看她走来。哪怕早看见一点点都让我高兴。 亚纪不知道我在看她,略微弓着身子登自行车。在东侧登山口放下自行车后,沿着不同于我刚才登的一条窄石阶小跑上山。 “晚了,对不起。”她喘着粗气说。 “何必跑呢!” “没多少时间了。”说着,她长长呼了口气。 “有什么安排?”我看了眼手表问。 “没有。洗完澡吃饭罢了。” “那不是有时间的么?” “晚上了。” “往下打算做什么?” “瞧你,”亚纪笑道,“不是你吗,叫我出来的?” “占不多少时间的。” “那,不着急就好了。”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 “反正先坐下吧。” 我们在亚纪爬上来的石阶的最上头坐下。街市在眼前铺展。不知从哪里随风飘来桂花香。 “什么事?” “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了。” “哦?” “今晚两人看UFO①。” “什么呀!” “这个。” 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盒上缠着粗橡皮筋,以防盒盖打开。亚纪也许猜出装的什么,样子有点畏缩。 “取来了?” 我默然点头。 ① 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之略。不明飞行物,飞碟。 “什么时候?” “昨晚。” 拉下橡皮筋,轻开盒盖,盒底现出泛白的骨屑。亚纪又一次往盒里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