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天傍晚,我在外头玩儿,迟迟不肯回家。
回家有什么好呢,妈妈又不让看电视,吃了饭就要早早上床。
于是我坚持下来,继续玩泥巴,这时候别的小孩儿都回家了,就剩我一个,不过他们本来也不爱跟我玩,我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
我玩泥巴的技术特棒,能摔出七个洞的蜂窝泥巴,据说撒泡尿和出来的泥巴威力无穷,但是我没有试过,我那会儿已经是个有底线的小孩儿了。
我做好了一块泥巴,往地上一摔。
只听哎哟一声,扭头一看,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我旁边,被贱了一脸的泥点。
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问我:娃娃,你怎么不回家啊?
我没有理他。
他又问:你一个人玩吗,你的小伙伴儿呢?
我说:我没有小伙伴儿。
他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问:你想不想要小伙伴儿?
我想了想,说:想。
他点点头说:你要是能把我的脸擦干净,我就送你许多小伙伴儿。
我心想,我确实应该对他的脸负责任,我伸出手想帮他擦,却发现手也脏脏的,只好用衣服帮他擦——那时就是这么干的,哪儿脏了用衣服擦就行,多快乐。
我帮白胡子老头擦干净了脸,他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我,说:这是一瓶神奇的药水,你要是想跟谁做小伙伴儿,就在谁身上撒一点,他就变成你的小伙伴儿啦。
我说:你不是骗我的吧,这水从哪来的?
他说:印度啊,不信你试试。
我拧开盖,低头一闻,有股香油的味道,不过我还是半信半疑,抬头一瞧,白胡子老头不见了!
我想,他肯定是为了让我相信才突然消失的,童话里的老头都是这么干的呀。
于是我开心起来,天要黑了,我一蹦一跳,攥着小瓶子往家赶。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小胖在家门捉蛐蛐儿,我想,我得把小胖变成我的小伙伴儿,他那么有力气,以后谁还敢欺负我。
我张口就喊:小胖!
攥住小瓶子的右手扬了起来。
只见小胖迅速冲过来,大声说:你敢喊我!然后使劲儿推了我一把,我重重地倒了下去。
斜后方是一个生锈的老式消防栓,手中的小瓶子拍在上面,砸得粉碎。
小胖扬长而去,药水全洒了。我心想,这算什么,啊,也可能是老头骗我的,那药水根本没用,所以我也不用可惜了。
我从小就想得开,于是我爬起来,虚怀若谷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背着小书包去上学,妈妈给了5毛钱,我兜里怀揣着一袋唐僧肉的梦想。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正开心地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看看,没人在喊我呀,接着走。
再回头,谁呀谁呀,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样子。
哼,是谁在捉弄我,被我揪出来还不揍坏你。
接着走。
咿?
这里,在这里……
哎呀!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是消防栓在跟我讲话。
你你你怎么会说话?!
你忘啦,你昨天把药水全撒我身上了,现在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呀。
这一幕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我哇呀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伤心……那时我指着那根消防栓说:你你你!你怎么能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你长得就像个屌啊!
后来我才明白,朋友是没法选的,上天注定你最好的朋友是根消防栓,你就得接受你最好的朋友是根消防栓。
刚开始我无法接受,无法接受我最好的朋友是一根丑陋的、浑身生锈的、矮矮的消防栓。
我无法面对他,每天绕着走。
有些时候,我在另外一条街,能够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小猴子……你在哪?怎么不来看我?
我想,谁要来看你,大傻屌。
直到有一天,我挨了骂,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了,不知不觉走到了他身旁,又不知不觉跟他聊起来,才知道他说话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到。
我觉得他很可怜,不能跟别人说话,每天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也不能动。
出于同情心,我去见他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小猴子,你放学啦!
是呀,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今天有七百八十个人从我眼前走过去,三百四十五个女人,四百三十五个男人,不包括你。
哦,我今天又被罚站了。
哎呀,你老师好凶啊。
是啊!那个老妇女……
虽然他老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但有时候还能帮我大忙呢。
小猴子!今天不要去游戏厅打游戏!你爸在后面跟踪你呐!
他是一根岁数很大的消防栓,懂得许多事情。
小猴子你看,地上这条白白的纸片,就是女人每个月都贴屁股上的东西嘿嘿嘿。
为什么要把这个贴屁股上呀?
因为……
不过有时候也会给我带来坏消息。
小猴子……你不要惦记着小丽了,昨晚上她在这跟小胖……
你……
现在想想也会后悔,不该欺负他是根消防栓,不能动,不能还手,就拿他出气,对他拳打脚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把他当做了最好的朋友,后来我读了大学,一年回不了几趟家,每当再次见面,我都觉得他又老了一些,有时候我会帮他刷一刷身子。
小猴子,唉,你对我太好了。
别说这种话。
大学里累吗?
也还好啦。
谈过几个女朋友呀?
嘿嘿,不告诉你。
那我也不告诉你小丽最近怎么样了。
哥!我错了!我老实交代!
毕业之后,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在迅速变老,催促着人跨入一种固定的生活轨道。
小猴子,你妈心病又犯了。
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
她想抱孙子啦,前天在这儿使劲儿抱着小胖的儿子不撒手。
哦,我知道了。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像游泳,不能停,一停就沉,依稀记得有一年大年夜,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我已经醉了,我走出了家,耳边是阵阵鞭炮的闷响,那些声音一个个掉在雪地上。
我扶着我最好的朋友,一根消防栓,在他身上痛哭流涕。
唉。
呜呜呜呜。
唉。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唉……
呜呜呜呜……
我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我在酒桌上灌下一整瓶酒精,回家踹女人三脚,骂孩子十句。
我虚情假意,趋炎附势,我搭着谁谁谁谁的肩膀,一口一个兄弟。
有一次,我帮张总拦了一辆车,我们都醉醺醺的,我听见身边有人说话。
小猴子……小猴子……我听说最近要规范市容,我可能要被拆了……
什么……拆……什么呀!
嘿,没事,小小猴挺活泼吧?
没事没事,嗨,张总,您慢点,慢点上车。
我再也没见过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不知何时,我变成了一个庸俗的老男人。
我眼睛浑浊,嗓音沙哑,手指被香烟熏得发黄。我随地吐痰,骂骂咧咧,在街上眼睛一直盯着那些年轻的姑娘,有一天,我摇摇晃晃走到街上。
小猴子。
啊!你!你怎么还在!
我一直在啊。
你不是被拆了吗?
我这里不显眼,就没拆,嘿。
……啊,原来你没被拆,呵呵。
小猴子……
小猴子,对不起,我坚持不住了。
啊?什么坚持不住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砰。
他裂开了。
一大股水喷了出来。
他四分五裂,我愣住了,浑身湿透也不管,四处捡那些碎片。
最后我发现,我最好的朋友,变成了一堆生锈的铁皮。
水一直冒,哗啦啦响。
像一汪泉水,真好看。
从那之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什么地方失火了,我就跑过去看。
时间久了,消防队的都认识我啦。
他们总会呵斥我:去去去!一边去!老猴子!又来凑热闹!
我就讪笑着说:嘻嘻嘻,我就看看,随便看看。
然后悄悄躲在一边,看他们把红艳艳的消防栓拧开,接上水龙,喷出一股股水柱。
我听那哗哗的水声,真好听。
我看那水柱打在火焰上,真好看。
我的老朋友,现在,我已经远离世上大部分丑陋的事物,除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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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题主,我还想跟你分享一张图片。
我想说的是,每个人脚下都有负担,有时候很难互相理解。
人们都说生活是靠自己支撑的。
不过,我仍然听说,只要坚持得足够久,便会有一种善良的海豚,来帮那些心存希望的人咬断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