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三年一月十四日,就是县立洪雅中学校为十一日在考室门前遇害的数学物理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银杏广场徘徊,遇见军哥,前来问我道,“可曾设计好下期板报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还是早点设计罢;”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策划的板报,大概是因为被学业抹杀了想象力之故罢,自高中后欢迎度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创作艰难中,毅然出现在《学习周报》全年的仍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挂科毫不相干,但在pass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挂科补考”,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试卷,飘散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挂科补考,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科任老师对补考的质疑,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检讨者的菲薄的经验值,奉献于挂科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低分的试卷,敢于正视与分数成正比的年节红包。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年节恐归族父母的经济危机,来削薄红包,仅使留下淡红的分数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分数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能去电信收费厅向手机上供的余地,维持着这似多非多的手机流量及通信功能。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一月十一日也已有几天,忘却的人品什么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数学是其大意之处。数学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仅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致命伤,还是74个同胞为了军哥口中“闪光的文凭”而在书海中沉浮的悲伤。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高一初秋曹大爷做18班数学老师,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没意识到其重要性。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年级主任率领各科老师出试卷,强拉下平均分之后了,才有人指着张成绩单告诉我,说:这就是报应。其时我才能将老师和科目一一对应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课堂纪律所屈,稳然立足于2013级“卷子班”的数学老师,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小奎星三楼,赁屋授课之后,我才开始认真听曹大爷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二期回校,教职员党谈到教尖子班性价比不高,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他虑及中国下一代数学前途,黯然立于办公室门前背手吸烟。国家实行禁烟令后似乎就不见他当面抽烟了。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最后了。
四
我在26日傍晚,才知道后几天有期末考试的事;28日中午便得到噩耗,说卷子居然答不完,挂科至数百人,而数学君即在挂科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数学老师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他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数学老师,更何至于无端在考场上吸我们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数学君的尸骸。还有一具,是物理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试卷上还有试卷吐血的痕迹。
但老师就有令,说祝大家考个“好成绩”!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要考实验大题。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考生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考试啊,考试啊!不在考场上崩溃,就在考试后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们,考生,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进入考场家常便饭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数学这科掉井了,从最后一道题入,痛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后来的英语君想补起分,中了四弹,其一是单选,立仆;同去的物理君又想去补起分,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考生们还能坐起来,一阵不称时的玲音在他们头部及胸部猛击,于是挂科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数学老师确是失望了,这是真的,有我们的分数为证;沉勇而友爱的物理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平均分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英语君还在改卷老师笔下呻吟。当三个科目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科举制度的折磨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秦始皇焚书坑儒的伟绩,武则天的殿试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出题的改卷的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高考永是流驶,社会依旧和谐,有限的几个挂科考生,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年节时分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亲戚的孩子作免费的“反面教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万中挑一的龙门。人类的考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紧张月考是在其中的,更何况是没作弊。
然而既然有了月考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逝,洗成红墨水,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挂科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数学老师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出题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改卷老师竟至如此之变态,一是高二的考生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洪中各考生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临考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有人在卷山中互相传抄,虽被教务处记过的事实,则更足为考生的勇毅,虽遭监考老师鹰眼识破,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记过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分数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大学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数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