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追日者

  烈焰蒸腾,光华四射。这不是画,调色板上没有这样的颜色,这么浓,这么亮,灼烧着眼睛,使人不敢逼视。这是什么?是女娲氏用五彩石炼就的岩浆,九头怪兽口中喷出的(火监)焱?还是流动的钢水,燃烧的空气,沸腾的云霞?这是火,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在茫茫宇宙中冉冉升起,这是太阳!那是谁在匆匆赶路?那么急,那么忙,一步也不肯停,踏得大地咚咚响。粗大的脚板,强健的四肢,坚实的身躯,像青铜,像岩石,黑褐色中泛着莹莹光泽。他在追赶太阳。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路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寒暑,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太阳走去。

  赶路的人,他渴了,渴得厉害。他俯下身躯,喝干了黄河,喝干了渭水,又继续上路了。路上没有坎坷吗?没有荆棘吗?他全然不顾,径直地向着太阳扑去,一直到耗尽全部热血和气力。他倒下了,倒在灼热的大地上。他倒下了,丢下了那根桃木手杖。大地锵然有声,像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雷鸣!一“你,你这是怎么了?”钟剑挥睁开了眼睛,那火红的一幕不见了,只留下一身湿淋淋的汗水,剧烈呼吸的胸腔,焦渴得干裂的嘴唇。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臂无力地平伸着,像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子耶稣。他的妻子惊慌失措地斜坐起来,轻轻地扳开他的右臂,抚摸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泪莹莹的眼角。

  他清醒了,歉意地收回自己的右臂。刚才这握着手杖(唏,哪里有手杖?)的拳头砸在她的胸口上,一定是太重了。

  望着好像从火里走出来的丈夫,她急切地问他:“你病了?”“不,我做了一个梦。”钟剑挥说,怀着满足和留恋。

  “唉!”妻子哀怨地叹了口气,“疯疯癫癫的,吓死人了。什么梦啊?”“我梦见……夸父追日。”妻子又是一声叹息。她默默地下床,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钟剑挥,“真是着了魔了!你不是说过,年轻的时候就做过这个怪梦吗?”“唔!”钟剑挥把水接在手里,却忘了喝,愣愣地坐在床上。人的心中装着一排琴弦,贮藏着岁月谱成的乐曲,不定什么时候轻轻地拨动一下,就会鸣响起来,“真的,已经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前,1947年的一个夏夜,他做过一个同样的梦。不过,不是在北京的这个家,也不是在江南故乡,而是在浩瀚的印度洋上。

  二烟波浩淼,孤舟一叶。海天空阔,月光如水。美国“海眼号”的四等舱的统铺上,并排躺着公费留学生钟剑挥和方琼。这艘船将把他们带到意大利,然后他们再搭火车去法国。风浪很大,船颠簸得厉害,睡觉的时候都要抓紧床边的铁链条,免得掉下来。

  “方琼,方琼!”钟剑挥轻轻地叫着他的同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什么?”方琼根本没有睡,闭着眼睛问他。

  “我梦见夸父追日!”“什么?夸父追日?”方琼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他们来到甲板上,强劲的海风拂弄着他们的衣衫,扫去了四等舱里的闷热的汗味。巨大的海浪像一群黑色的怪兽向轮船扑来,发出很大的声响。船体大幅度地摇摆着向前驶去,在墨绿色的海面上犁出一道愈展愈宽的白浪——一个巨大的“人”字。

  “你这个人,怎么做这样的怪梦!”方琼说。

  “不知道。不过,在梦里看得可真切呢,那太阳、夸父……”钟剑挥的眼睛在月下闪着蓝莹莹的光。

  “《山海经》里的那个老头子,他为什么要追赶太阳呢?”“为了追求光和热!那太阳是他的理想的化身。”“哪里追得上啊?人,总是人,凡人。最后还不是渴死、累死、热死?”“是啊。我记得小时候看见飞蛾扑火而被焚毁,那情景真是令人难忘、不可磨灭。为了追求光明而不惜化为灰烬,那是一个壮烈的形象!”夜沉沉,海漫漫。呼啸的风声、涛声、马达声湮没了这两个中国留学生的娓娓长谈。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望着滚滚海潮,钟剑挥想到了从家门口流过的那条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河,曲曲弯弯地流过默默无闻的江南小村庄。他的人生旅途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划着木盆在河里摘菱,打着赤脚在河边放牛,并且像王冕那样对着河里的荷花作画,用的是多病的母亲包药的废纸。这个放牛娃不知为什么对画画如此着魔,竟然一发而不可收,终于考进了国立杭州艺专。瘦弱的父亲不知咽下了多少泪水,才下了把儿子送走的决心。他离开家的时候,坐的是向捕鱼为生的姑父借来的乌篷船,父亲摇橹,送他远行。小河里的孤舟缓缓夜行,一定是充满诗情画意吧,可他当时没有心思领略,一直默默地盯着摇橹的父亲那佝偻的身影。

  船,在海浪里穿行。他回忆起自己生命的每一个转换关口,都是在船上。从家乡的乌篷船,到美国的“海眼号”。他已经从一个放牛娃,成为杭州艺专的毕业生,毕业后并且留校当了助教。然而,他并不满足。怀着强烈的渴望,他又上路了。“海眼号”——海的眼睛,你看清波涛中的航线,把从东土来的他送到西方去吧!为了他所梦寐以求的艺术之都巴黎,他离开了孤苦伶仃的父母,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土,丢下了一切……三“一个梦,跨过了三十多年!”钟剑挥突然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三十多岁。他举起手中的杯子,把水一饮而尽,仿佛一瞬间走过了三十多年的路程那样焦渴。

  妻子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洒在床上,洒在铺着碎砖的地上,洒在那张兼作书桌、画桌和餐桌的写字台上。月光下,暑热未消的八月天气也显得清冷了,很像当年在赴欧的旅船上的夜晚。

  “也许是因为方琼的到来吧,使你又想起了往事。”妻子说,“是他提出明天到咱们家来吗?”“是我,我约他来的。”钟剑挥说。

  妻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又何必呢?人家住在北京饭店……”钟剑挥把茶杯放在桌上,手劲过重了,咚地一声响:“我必须这样做。要是你,你也会的!”四十七层高的北京饭店新楼矗立在王府井大街南口、东长安街路北,在一片半新不旧、半土不洋的矮建筑之中,可谓鹤立鸡群了。虽然不少行家、非行家说这楼的外观太笨,内部装修也远非现代化,但在现时的北京却仍不失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洋”所在,是专门接待外国人的地方之一。一些少见多怪的行人从高高的松墙外边走过时颇有几分神秘感地往里面匆匆一瞥,看一眼“异国风味”。

  钟剑挥顺着松墙走过来,从一排停得整整齐齐的小汽车前面向大楼的正门走去。他在北京居住达三十年之久,这楼也已盖起了好几年,他竟然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不是由于某些同胞的好奇心理来看热闹,也不是为了托熟人买点什么“供应外宾”的奇货。对于三十年前就留过“洋”的他,那早就看腻了的“花花世界”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他今天的到来,是因为一颗隔绝了三十年的老友之心的呼唤。他的老同学方琼从法国来探亲、观光并举行个人画展,在此下榻,刚刚住下就多方打听他的下落,热望一晤。而他,在接到美术家协会转达的消息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方琼,你终于来了。时隔三十年,恐怕纵使相逢应不识了!”他这样想着,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之情,随着那川流不息的各种各样的皮鞋的咔咔声、咚咚声,踏上了宽大的石阶。就在这时,身穿雪白制服、笔挺地立在门边的服务员伸手拦住了他:“哎,你是干什么的?”他停住了脚步,有些吃惊地抬眼望着身材和地势都比他高的服务员,觉得很奇怪。不是所有的来宾都来去自由、通行无阻吗?为什么单单拦住他一个人?难道西服领带、高鼻黄须、金发碧眼才是通行证,惟独不准黄脸低鼻的中国人人内吗?一时,他有些糊涂了。猛然间,脑际闪过一些年代久远、不愿再忆起的画面:“海眼号”抵达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舍舟登岸之前,头等、二三等舱的旅客纷纷给服务员小费,四等舱的中国学生怎么办?一两个美元人家看不起,集腋成裘吧,几十个人凑了数十元,派钟剑挥作代表送了去。哪里知道,人家美国人对这点钱不屑一顾:不要你们中国人的小费!途经英国伦敦,在那种二层楼似的红色公共汽车上,钟剑挥用一个硬币买了票,售票员顺手将这个硬币找给一位用纸币买票的胖绅士。绅士轻蔑地摇摇头,售票员只好另外调换一个硬币给他。屈辱啊,黄皮肤的中国人!…………钟剑挥以那双穿透一切的画家的眼睛扫射着面前这个穿着雪白制服、站在北京饭店门口、和他一样肤色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惜和怜悯,仿佛在说:可怜、藐视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要这样自贱呢?中国人被人瞧不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有什么可让他们小看的?可惜,傲然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兴趣留意他那复杂的神情。

  钟剑挥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地回答:“同志,我是来找人的。”“找人?你找谁?”服务员打量着他,把那个“你”字说得特别重,意思是说:这里能有你认识的什么人?是啊,在他眼里,这个身材瘦弱、面色黧黑、布衣布鞋的老头儿是根本不配登此大雅之堂的。

  “我要找法国来的画家方琼先生!”钟剑挥大声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盘问者和被盘问者都没有注意到身旁有一位西服革履、叼着烟斗的旁听者。此刻,那人眼中放出了光彩,突然插了进来:“啊,你是剑挥兄?”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几乎使服务员吓了一跳。风度翩翩的中国血统法国画家方琼紧紧地抱住钟剑挥的双肩,凝视着他的脸。两人动情地对视着,从对方苍老的面容上寻找过去的痕迹。

  “剑挥兄,三十年了,没有想到还能见面!”方琼喃喃地说。

  钟剑挥笑了:“应该想到,我料定你会回来的!”熙熙攘攘的大门口不是久别重逢的谈话之地,方琼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向大门里面走去,顺便打趣地对服务员说:“咱们两人都是有眼不识泰山!”服务员睁大眼睛,尴尬地啊了一声,立即像触动了开关的机器人似的向钟剑挥伸开右臂,“请,请进!”钟剑挥立定了脚跟。突然之间,由拒之门外到敬若上宾,并没有使他受宠若惊,而是再一次感到羞辱。他转过身来,挽着方琼的手说:“不必上楼了,还是到寒舍一叙吧!”“唔?”方琼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过门而不入。

  钟剑挥却颇为自豪地说:“还是家里舒服嘛!舍下在‘会贤馆’,是清末兴建的北京第一大饭店,相当于今天的北京饭店呢!”方琼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下台阶,边走边拦他,“等一等。我的太太还在楼上呢——你猜得出来她是谁吗?”钟剑挥不觉停下脚步。三十年不通音信的方琼娶了个什么太太,这本是他无法猜测的,但是,从方琼话音中的些许犹豫和问话的方式,他几乎立即找到了答案。一种微波电流似的情感从他的心头掠过,他也以那种略带迟疑的语调回答说:“这么说,一定是她了:露珊娜!”“是的,是露珊娜。”方琼说。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突然有些潮红,与斑白的头发、额上的皱纹都不甚协调,“我们夫妇都非常想念你啊!”“谢谢你,谢谢露珊娜。我和我的妻子欢迎你们,明天请光临舍下做客!”钟剑挥握着方琼的手,做出诚挚的正式邀请,并且详细地告诉他曲里转弯的路线,还特别提醒方琼在出发前先上厕所,因为他家里那个特殊结构的住宅在这方面有所不便。

  钟剑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大街上,又是怎样上了公共汽车的。真没有想到露珊娜来了,到中国来了。她的出现使毫无思想准备的钟剑挥头脑一时纷乱了。

  啊,露珊娜!五法国人把十一月叫“雾月”,十二月叫“雪月”。真有意思,分住在地球两边的人也有些类似的语言,古老的中国不也有“杏月”、“荷月”之类的名称吗?“雪月”这个词,中国也有,不过不是指月份,“风花雪月”,是描述男女情爱的,和法国的“雪月”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巴黎的雪月真美。满城的飞絮翩翩飞舞,组成一片蒙蒙的纱幕,笼罩着圣母院、先贤词、卢浮宫、埃菲尔铁塔,给这座贮藏着文化珍宝的都市抹上一笔端庄素雅而又神秘的色彩。柳絮一般的雪花,落进翡翠似的塞纳河中,一片一片都不见了,只在石头铺成的河岸上撒上一层白绒似的素装。

  靠近圣母院的塞纳河岸,是著名的旧书摊市场,熙熙攘攘、生意兴隆。那情景,很有点像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尤为独特的是,那些摆摊的人连夜晚也不把货物搬走,一律锁在河边的一只只大铁箱子里,第二天拿出来接着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就连漫天飞雪的天气也是热闹如常。巴黎每天要接待多少游客?等到全世界的人都轮番来看一次新鲜,得轮到哪一天?巴黎永远也不会被冷落。

  那是到达巴黎的第一个“雪月”。他把画架支在塞纳河边写生。生在江南的他,从未到过祖国的北方。对雪景的惊奇感受竟是远渡重洋在法国得到的。啊!远处高耸着的圣母院淡灰色的剪影,河岸上万头攒动的人群,都被雪花统一起来,繁华、喧闹而又肃穆、庄严。他好像回到了维克多。雨果笔下的那个时代,似乎人群中随时可能走出“奇迹王朝”的国王和他的臣民,可能走出加西莫多和爱斯梅拉尔达。

  他挥笔涂抹着,把空中的雪花搬到画布上。艺术创造的冲动,使他忘记了自我的存在。

  突然,一团冰冷的雪从脑后飞来,打在钟剑挥的后颈上。诗一般的激情被打断了,他恼怒地回过头来,看看是谁敢于这样捉弄他?一张女神般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么白,白得像雪,却比雪更有生命力,泛着淡淡的红润和蒙蒙的热气。一双碧蓝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啊,对不起,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钟剑挥的一腔怒气,像雪一样融化了。对着这张脸,他竟然不忍心再发作了。“好男不跟女斗”,中国有这么一句老话。这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还像个孩子哩,对着这样一个娇小动人的少女,他不愿意做出令她难堪的呵斥。他抹掉脖子上的碎雪,转过脸来继续画他的画。

  谁知道,这幅画难以继续了。怎么搞的?那张洁白的脸,那双碧蓝的眼睛,老是飘忽不定地从画布上显现出来,又隐没下去,隐没下去,又显现出来,好像魔镜中的影像。见鬼!难道像张君瑞见了崔莺莺那样一见钟情了吗?荒唐,这是在外国!他在心里暗暗地咒骂自己没出息,烦躁地回过头去。天哪,原来那姑娘半天也没有走,正立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看他作画呢。这么一回头,正好对着了那一双碧蓝的眼睛!他像被火灼伤似的立即闪开了目光,脸腾地红了,热得发烫。

  “您画得真好,艺术家!”还是姑娘首先打破这个僵局,主动和他说话,地道的巴黎回音,“您是日本人?”“不是,”钟剑挥镇定了,“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是巴黎美术学院的留学生吗?”“是的。”“那么,在骆赛尔教授的工作室吗?”“是的。怎么,你认识骆赛尔教授?”“当然,他是我爸爸。”“啊!”对老师的崇敬使得钟剑挥不觉站了起来,好像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位渊博、智慧而严厉的骆赛尔教授,正透过宽边眼镜审视着他的作品。

  “我画得不好,请你指点!”他像对老师那样说。

  姑娘连忙后退一步说:“呢,我可不懂绘画,爸爸说我不是学画的材料。我学的是戏剧,将来希望当一名悲剧演员。来,认识一下吧,我叫露珊娜!”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玩雪造成的过失,露珊娜向他伸出了手。钟剑挥握住这只纤细而柔软的小手,心里不由得突突地跳。“我叫钟剑挥。”他笨拙地介绍着自己的姓名。

  “噢,钟先生,我常听爸爸说起您的名字!”雪越下越大,钟剑挥准备另找时间再来完成这幅作品了。露珊娜熟练地帮助他整理颜料、画箱,显然这是她经常帮父亲做的事情。

  “您住在……”“我住在大学城,留学生多数都住在那里。”“哦。我们顺路,一起走吧!来,我帮你拿着画具。”他们一同踏着雪路往回走,在路人看来,俨然是一起写生归来的同学。其实,他们只有很短的一段顺路,差得好远哩。

  钟剑挥住在约旦路的大学城。所谓大学城,其实并没有一所大学,而是所有大学宿舍都集中在这里,各国留学生都有自己的馆,惟独中国馆由于经费被政府贪污而没有建。钟剑挥寄居在比利时馆里。

  “钟先生,你们的国家那么远,为什么要跑到西方来呢?”露珊娜问他。

  “怎么说呢?”钟剑挥想了想说,“还是借用我们祖先的一句俗话吧: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露珊娜顽皮地笑了笑:“很有意思。那么,中国——法国,哪里是高处,哪里是低处呢?”钟剑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善于寻找语言的空隙,摇摇头说:“我指的是艺术。”“难道你们那里没有艺术吗?”“当然是有的。可是,近百年来,战乱不断,国家破败了,艺术当然也难以发展。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狂轰滥炸,我们的艺专到处搬迁,颠沛流离!”钟剑挥痛苦地沉默良久,才抬起脸说,“我是为艺术而生的,对我来说,它就是太阳,我是朝着太阳追来的!”“太阳?”露珊娜总是不轻易放过每一个话题,“那么,太阳是从西方升起的了?”钟剑挥愣住了。他望着面带狡黠的笑容的露珊娜,一时不知怎样回答这位未来的“悲剧演员”的问话。“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句话在中国人听来等于是“活见鬼”!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露珊娜家门口。露珊娜停下脚步,热情地说:“我到了。请到我家里做客吧,钟先生!”“唔……”钟剑挥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骆赛尔教授的门前,他一想起那位蓄着灰白胡子、戴着宽边眼镜、对学生要求严格而又性情执拗的老头儿,立即觉得这样贸然来访恐怕不甚适宜,况且由露珊娜陪伴着,容易让教授误解。想到这里,他便礼貌地从露珊娜手中抽回由她拿着的小折叠画凳,说:“啊,谢谢,改日再来拜访。因为事先没有征得教授的同意,就不打扰了。再见!”正在这时,骆赛尔教授的院门中突然走出了方琼,他看到钟剑挥和露珊娜,先是一愣,随即像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笑起来,指着钟剑挥说:“好哇,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捷足先登啊!”六小汽车沿着什刹海的不规则的边缘绕行,垂柳从浓阴里伸出长长的柔丝,几乎拂着车顶。路边,青色砖瓦砌成的房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房顶上飘荡着几缕淡淡的蓝色炊烟。露珊娜被这朴素自然的景色激动了,她原以为北京到处都是雕梁画栋、红柱飞檐,不知道还有这样富有田园风味的角落。

  “这真是艺术家居住的地方,我羡慕钟剑挥!”露珊娜毫不掩饰地说。

  方琼和她同样感到新鲜。去国远游二十多年的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到北京,离开挤满洋人的北京饭店,离开人流如潮的宽阔长街,他在这僻静幽雅的什刹海畔找到了另一种美,似乎能使他隐隐约约地想起故乡江南的小桥流水、茅舍竹林。

  “啊,是啊,”他附和着露珊娜说,“钟剑挥生活在故国的诗意之中。”汽车绕来绕去,绕过一片正在兴建中的宿舍楼群工地,在一座旧式宅院的大门前停住了。

  “是这里吗?”露珊娜新奇又有些犹豫地问。

  出租汽车司机仔细地再看看门牌,“没错,就是这里。”他们下了车,抬眼看着这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这是一座古老建筑,斑驳的墙皮,糟朽的林棂,表明了的既老且衰,难以想象当年“会贤馆”门庭若市的盛况了。

  大门敞开着,迎门是一面影壁,从影壁前面的雨路往西走,左手一排南房,又连着一排西房,房屋一律砖墙瓦顶,前檐下带有廊柱,典型的中式建筑。只是都很旧了,瓦核中长着蒿草,檐下的砖地也凹凸不平。住户又各自依照需要加以改造,或纸窗,或玻璃,或垂帘,各有千秋。窗前廊下,堆着家具什物,坛坛罐罐、火炉煤球、蒲扇凉席、竹椅木凳,五花八门。他们不知钟剑挥身居何处,只好敲敲一扇房门,“请问,钟剑挥先生在家吗?”里面随即传出简短的童声:“北屋!”他们便又寻路往北,无奈院子里的空地上参参差差地罗列着一些大大小小、外形不规则的泥木建筑,遮住了视线。

  “这是什么?”露珊娜指着这些小土房,“像是古城堡的遗迹……”方琼没有说话。昨天在北京饭店门前,钟剑挥向他盛情相邀时对“寒舍”的形容与今天的感受一下子难以吻合。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巴黎的家。那幽雅的庭院、古朴的建筑糅合着现代文明,宁静的台阶前停着他那辆红色的跑车……这些,本也是钟剑挥应该有的,可是,又哪里有啊!他这才明白了,昨天钟剑挥特地说明院子里没有厕所,并非故弄玄虚,也不是想开什么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句大实话。

  流水声从一座土房后面传来。噢,那里是一个公共自来水龙头,有一个人蹲在地上低头洗菜。

  “请问,钟剑挥先生住在哪里?”方琼上前打个问讯。

  那人看来对这种问路司空见惯,头也不抬地努一努嘴,也是那简短的两个字:“北屋!”正在这时,钟剑挥匆匆忙忙地从院子深处迎过来了。因为没有在门口迎接客人,他感到歉意。其实他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只是因为刚才邻居喊他交水电费,他回屋里去拿钱,没想到恰恰这时候客人到了。

  紧走几步,钟剑挥握住了露珊娜伸过来的手。三十年久违,一旦重逢,他竟然觉得露珊娜没有太大的变化,尽管那修长的身材已经略显肥胖,满头的金发已有些发白,维纳斯般的眼睛已出现鱼尾似的细纹,但还是显得那么年轻,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翘翘的鼻子透出一股执拗的孩子气。

  “露珊娜,噢,不,方太太,”钟剑挥喃喃地说,“我们仿佛是昨天刚刚分手,你几乎一点也没有变。”“不,不,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钟!”露珊娜碧蓝的眼睛中闪着忧伤的光,望着钟剑挥那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爬满蛛网的脸,望着他那农夫一样的装束,她的嘴唇颤抖了,“三十年了,你没有想到,我会追到你这里来。我想亲眼看一看是什么吸引着你?你这个——苦行僧!”虽然当着方琼的面,露珊娜的话并没有掩饰和迂回,她紧紧握着钟剑挥的手,像是立即要对方站在院子里做出详尽的回答。

  肌肉的蠕动使钟剑挥脸上的纹路更深了。深陷在眶中的一双乌黑的瞳孔像激光一样地扫射着露珊娜,扫射着方琼。握手之间,有多少话语,哪是一句可以说清的!七在巴黎的第三个“雪月”。

  雪月是一年的收尾,也是一年中欢乐的高峰,因为圣诞节和元旦都在这个月里。如果圣诞节恰恰赶上下雪,更是完美无缺,被称之为“白圣诞节”。

  明天就是12月25日——上帝之子耶稣基督降生的日子,巴黎人酝酿了一年的狂热就要在这一天爆发出来了。所有的商店橱窗都焕然一新,争奇斗艳的过节商品吸引着潮水般的人群,仅仅是每家必备的圣诞树,如果一棵挨一棵栽起来,不知在地球上要延绵多少公里?沿着塞纳河岸,钟剑挥和方琼兴冲冲地走着,踩着砂糖一样的雪粒,皮鞋下面发出轻微的吱吱声。一边走着,方琼一边掸着身上那些总也掸不净的雪花,生怕弄脏了西服。他们是接到骆赛尔先生的邀请,到他的家里去过节的,这在学生中是一种特别的礼遇。不过,对于应约前去的人来说,内心的激动恐怕并不全是因为对于老师的尊重和感激。

  “快点走吧,露珊娜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方琼说,看了看表。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

  骆赛尔教授的住宅是一所路易十三式的房子,高耸着三角形的屋顶。内部装饰却又呈现出路易十四时流行的“巴洛克”风格,庄严、辉煌而热烈,留下了那位绰号“太阳王”专制时代的痕迹。不过,这一切与骆赛尔先生的冷峻而倔强都不甚协调,他在这座祖宗留下的房子里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客厅的四壁都挂满了画,大部分是凡。高、高更、塞尚三个人的作品,显示出他对他们的尊崇和对艺术创新的追求。

  骆赛尔教授今天显然心境很好,那张酷似雨果的苍白面孔绽开了难得的笑容。这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平日深居简出,埋头做自己的研究,每周只有一两次到美术学院去对他工作室的学生做一番指导,而极少让学生到家里来打扰他,除非他最得意的高材生。今天被邀请来家里过圣诞节的也只有钟剑挥和方琼两个人,这是经过了三年来严格的筛选的。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在众多的学生中,只有这两个黄种人最能领会他的教学意图,往往只需要几句话的指点便能够达到一个质的飞跃。开始他只是认为他们勤奋,而不愿意承认他们的聪明。但是,他渐渐觉得,如果没有后者,前者恐怕也难以达到现在的水平。中国人似乎有一种从祖先那儿带来的好胜心,比,争,不甘人后。只要发现别人比自己强,就没命地追赶,似乎非把一切人甩到后边不肯罢休。一次偶然的机会,骆赛尔先生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遇见了这两个学生,他们正躲在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废墟后面吃午饭——干啃面包。教授突然明白了,他们的优异成绩是以怎样的代价取得的。他记起了曾经听到几个学生嘲笑钟剑挥和方琼,说他们从来没有进过餐馆。干啃面包,在巴黎是要被人取笑的,所以他们要背着人吃。他们要脸,不愿意为他们的民族丢脸;他们要脸,两个人的成绩都远远优于同班的白人同学。“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骆赛尔先生记得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句中国古代名言,尽管法译本不大好懂,他觉得自己还是懂了,从他的这两个中国学生身上看懂了。

  不过,就他们两人而言,似乎也有些不同。比较起来,方琼更巧一些,往往一挥而就,笔下生辉;钟剑挥更韧一些,每每楔而不舍,铁杵成针。当方琼的作品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被同学们围观称道的时候,骆赛尔教授就有些担心地告诫他:“你要注意,不要在画面上炫耀技巧。炫耀技巧的画家,好比穿了漂亮的军服在人前夸耀而不去作战的军人;或者把犁头擦得雪亮而不去耕田的农民。”“可是,教授,”方琼反问他的老师,“绘画不正是凭借技巧吗?”“当然,”骆赛尔教授闪烁着像雨果一样深邃的眼睛,说,“谁要你轻视技巧?丢掉技巧的艺术家,就像一个骑马的人忘了给马喂草料。但是,技巧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当一个真理,一个深刻的思想,一种强烈的感情,闪耀在某一文学或艺术作品中,这件作品的技巧才是真正卓越的!雕虫小技只能娱人耳目,而伟大的艺术却能动人心魄!”这样的话,他对所有的学生都讲过,反复讲过许多次。不知道谁听懂了,谁似懂非懂,这将影响到他们将来的艺术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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