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儿擅长钓黄鳝,而且喜欢在夜黑儿里钓。他的理论是,白儿里天太热,黄鳝都躲在深洞里瞌睡,只有到晚上凉快了才会出来找食吃,才好钓。
黄四儿住我家东面的后巷里,进进出出都经我家门口走。常常在我们吃完夜饭了,坐场子里歇凉说闲话,就见他背着鳝篓,拿手电筒,踢着拖板扑嗒扑嗒地往水冲田里去了。
鳝篓是紧口大肚的那种,很高,快比他高了。手电筒也是加长的,能装三节电池。
“黄四儿,你就不怕碰到鬼了么?”我父亲好逗他。
“我就是鬼,是人怕碰到我了。”黄四儿答。
你莫说,他还真是做鬼吓倒了一回人。
是我还小的时候,夏天,长家营子的刘实话走亲戚,回家晚了,又喝得有点麻,经后河汊时,平时走得好好的石磴子踩不上脚,扑嗵,掉下去了。河汊子水浅,淹不住人,他一边往起爬一边骂:“妈的,撞到鬼了……”还没等骂完,抬头就见一坨火从河中的水面上朝他滚来,刘实话“啊呀”一声吓出一身冷汗,凉热交激,酒醒了,可是人也病了,躺床上半月没起。刘实话是我们那一带无人不知的“日白扯”(他大号刘实秋,叫他刘实话是讽刺),一张八哥儿嘴,是没事也能说出个事来的人,何况还真有事。不知他是怎么编的,另外营子里也的确有人在三更天看到过后河汊里有火光闪,一时间长家营子鬼气森然,天不到黑家家都关门闭户。这引起了大队支部的高度重视,派民兵连长带了人,带了枪去抓鬼。抓到了,是黄四儿,他正猫腰在河汊里逮黄鳝哩。河汊里有水草芦苇摇摇曳曳,他打出的手电光也就闪闪烁烁,夜半一个孤河里,那不像鬼火像什么?
事情真相大白,可刘实话不依了,硬说黄四儿把他的魂儿给骇掉了,从今儿往后再不敢走夜路,还误了工,找到支书要黄四儿赔损失。黄四儿拗不过,赔了五块钱。那时候黄鳝才一毛多钱一斤,五块钱,需卖几十斤黄鳝哩!而几十斤黄鳝,黄四儿又得要熬多少夜?“杂毛养的,说老子吓掉了他的魂儿,谁有魂儿,啥样的拿来我看看?”为这,黄四儿愤愤不平了好长时间。也为这,黄四儿落下一个绰号:五块钱。五块钱是大人们之间调笑唤着玩的,我和他儿子保根吵架,也唤他五块钱。保根就撕打着跟我拚命。
黄四儿个子不高,瘦而干枯,形象有些猥琐。可能因为钓黄鳝熬夜多了的缘故,白天干啥都疲疲沓沓,迷迷瞪瞪,总像没睡醒。农活自然也做得一塌糊涂。村里大人们都有些瞧他不起。开社员会时,队长最好鄙他:白儿里属鼠,夜儿里属猫。所幸他是贫农,家里又有一窝鸟样的嘴嗷嗷待哺(有六个孩子呢),宽厚的队长也没怎么样他。
今天想来,那时的黄四儿是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钓鳝上了,就像现在人从事第二职业一样,他做得很用心,很投入。村里还有几个会钓鳝的,论收获,远不能跟黄四儿比。因而外边传他很神,说他只要从田冲里走一趟,就知道这条冲里有没有鳝,有多少,多少公多少母。这显然是夸张了。不过,听黄四儿跟我父亲闲谝时说过,逮多了,凭经验,有还是没有,大体上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他家灶房里有一口半人高的灰色瓦缸,这样的瓦缸别家都是用来装粮盛水的,他用来聚养鳝鱼,聚养到一定数量,弄到集上卖一次,就可买十天半月的油盐酱醋。偶尔,他婆娘还会扯回漂亮的花洋布,很眼馋人!每当这时候,村里的女人就会说,你看人家黄四儿多能,比我家那老鬼强一百倍去。黄四儿听了就很得意。
上世纪70年代末吧,黄四儿钓鳝发过一点小财。主要是市场逐步放开,集镇上黄鳝的需求量大增,价格翻倍涨,黄四儿也更加夜以继日。有天,他在离我们村十里地的熊河水库下面一个枯柳洞里,一次钓上来二十多斤,还没钓尽,是他钓累了,才收了手。那段时间,黄四儿逢人就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是他自钓鳝以来所取得的最辉煌的战果。
可悲的是,这样的“辉煌战果”,并没有持续扩大下去。在我上高中那年,黄四儿被毒蛇咬死了。我是住读,回来已是几天之后,就再没看到黄四儿——他已经入土了。
似乎是预料之中,可确实出人意外。照说,从春到秋,昼伏夜出,于泥水草丛里觅吃食,被蛇所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要说黄四儿一下子就被毒蛇咬死了,村人们还是感到有些突然、疑惑。因为,他曾经被毒蛇咬过好多次,都没事。镇上药铺里的老药剂竹孝才是他的老朋友,给他配有蛇药,随时都带在身上,怎么会死?更叫人感到冤枉的是,他并不是夜黑里去沟渠河汊被蛇咬了,而是双日的早上,准备到镇上赶集,在自家灶房内,从那口灰瓦缸里捞黄鳝时被咬的。当时他婆娘正在屋外猪圈里喂猪呢,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等她跑过来,黄四儿已是面色发乌,腿都站不住了。她便慌忙喊人来抬黄四儿,还没抬到卫生院,黄四儿就咽气了。
很长时间,村人们仍在议论,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蛇呢?怎么会跑到养黄鳝的灰瓦缸里去?后来它又逃到哪儿了?他婆娘以及村人把瓦缸里的黄鳝全倒出来了,怎么也没找到?还有,一个枯柳洞里怎么会藏有几十斤的黄鳝?总感到这里面有些隐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