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那是我的初恋。
很难说清爱幕是什么时候从崇拜中萌生出来的。等我发现时,相思树已经尺把高了。
他不是高大或帅气的男孩,但很出色。我们是小学同学,老师和家长的表扬、赞誉一直尾随他小学毕业。尽管进了初中就不同班,也不再说话,他的成绩我总能设法知道。有一次期中考试,他在班里名列第二,上了“光荣榜”。我在班里也是第二,这一巧合令我欣喜若狂,希望他能偶然知道,可班主任不满意这次平均成绩,并没有公布出去。
相思树尺把高了,借口也多起来。寻找女伴呀,喜欢看绿树呀,全是为了能在操场或路上发现他的影子。我当时是学生会成员,检查早自习便成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哪里敢看哟,心突突跳着匆匆一扫,就检查完了。
那时是八十年代初,中学生早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学校知道了就会像暑天剩菜一样,一夜之间变得臭不可闻。班上一位女孩悄悄抄写的情诗被人发现,马上成了众矢之的,羞愧难当就自杀,幸亏发现早被救过来。
结果还是众矢之的,不过变换了方向,改从后面射向她罢了。
我害怕极了,几次下决心摘去小树上所有的叶子,用不了多久,相思树却又绿色如初了。
无可奈何,只有躲开。他进入重点高中就读时,我揣着超出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去了一所又远又破的普通高中。
离得远些了,但不能够忘记。有时要忍受一大堆废话,才能从同学那里得到一点儿他零零星星的消息。有时绕上几次远路,才会偶尔看见他和他的自行车在人流中一闪而去。
离得远些了,相思树反而疯长起来,枝条雨声越来越茂盛,叶子越来越繁密。怕有人发觉也怕妨碍了学业,我便俯下身去,任它的生长顶痛我的心灵和躯体。
他去北京读大学时,我进了师专,回头再看,相思树早已穿透我的身心伸展开来。
大学一年级暑假我满十九岁,似乎有权力谈爱情了,决定摊牌。
匆匆忙忙下了火车,登上回家的公共汽车,一个陌生的声音撞过来:这不是老同学吗?
我抬起头,触电般地惊讶,心几乎蹦出来:是他!个子长高了,声音也变了,下冲我笑。
一下涌上来好多话,不知先说什么,捡来捡去还是问:你们也刚放假吗?他说:放得早点儿,这是刚从亲戚家回来。
我问:咱们坐的是一个火车?
他说:是的。
还有许多话就在嘴边,但我发现我们共同的话题仅此而已。
停过几站,车厢里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我不甘心,打破寂寞:这儿变化挺快呢,半年没回来就修了这路,有公共汽车了。
他说:是呀。
寂寞重新缝合。
车又到一站,他该下车了,我知道。
那时我不习惯说“再见”,太客气太生硬,还像其他同学告别一样,说:有功夫到我家去玩。
他走了才记起,我该下车,我也到家了,车要启动时最后一个跳下来。其实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在汽车上就有了,此时已从头包裹到脚,走也走不出去,走也走不出去。那陌生的感觉仍不肯罢休,又很快切入肌肤,渗进我的骨髓里。
那天雨下了一夜,没有雷,我的相思树却遭到了空前的雷击。细细地翻找过去,我们从不曾有过对话,甚至无猜的年龄里也不曾说过什么。我从不曾走近他,始终在隔着窗子望。我的相思树便因这长长的距离,在幻想的土壤里长高长大了。我熟悉透了的是美化、净化过的那个偶像,不是他。
至今仍很庆幸那次邂逅,因为不久,相思树被连根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