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不只纯洁高雅的白,也可以污浊的发黑。脏兮兮的外表总是令他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在世俗洪水吞噬中不知所措。
车如同触电般在不平整的小巷里艰难地挪动,慢慢驶进这充满古老气息的胡同。终于到了姥姥家门前,爸爸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刚想伸手去解安全带,便听见妈妈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声音:“别在这里停,再往前走走吧。”爸爸疑惑的盯着妈妈的眼睛,“哦!”他似乎从妈妈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如梦初醒般发动了车子。
喜欢身上这件白裙子,更喜欢穿着这样的裙子摇晃在姥姥家院子里的秋千上,手里拿着最爱吃的那种糖葫芦。温热的风轻轻吹,柔软的裙摆似母亲的手掌摩擦着我的皮肤,山楂裹着的糖衣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他出现在门口,如鬼魂一般出现的毫无征兆。依旧是不合脚的鞋跟踩在脚下,仅存的几缕布条勉强裹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左肩膀比右肩膀高一截。他手里拿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车!我刹那间明白了妈妈宁愿多走些路也不愿将车子停在姥姥家门口的理由。
他是潜伏在姥姥巷子里的流浪汉,我常看见他被别人家拿拖把棍赶出来。他的嚎叫总是时不时在耳边响起,像多年不曾发声的野兽,浑浊又嘶哑。但姥姥心软,不舍得对这个三十岁、智商却只有三岁的人说重话,总是给他点吃的,连哄带骗的把他领出家门。或许在邻居心中,姥姥所做的一切都是浪费,但姥姥并不在乎,对邻居苦口婆心的劝说充耳不闻。
他看到我了!似饿狼,他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崛起的光,一瘸一拐又浩浩荡荡的向我涌来,全然不是以往流浪时那副木讷的样子。他似乎在笑,龇牙咧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我如胆小的白兔,吓呆在他满脸的狰狞里,不知所措。
他伸手抓我的裙子!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裙子!洁白又柔软的布料在那黝黑的魔掌中挣扎。那是裹着黑色颜料的骨头,肆意地在雪白的裙子上游荡,所过之处,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梅花般的黑色印记。心疼、愤怒与恐惧一起涌上心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于我无声的惊恐中发现了新的猎物,伸手去抓我的糖葫芦。他挤出两声像是笑的低吼,拿舌头舔透明的糖衣,极满足的冲我呲牙。口水顺着他的手腕流下,一丝一丝流进袖口。我再也受不了,放声大哭。
姥姥不复往日的温柔,抄起扫帚跑来,一下下冲他挥舞。他吓了一跳,转身而逃,糖葫芦落地的闷哼后,呜呜的吼叫声渐行渐远……
姥姥静静的盯着白裙子上的黑色梅花印发呆,忽然转身扔了扫帚。她替我擦干眼泪,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一连好几天,他的身影从未出现在我家门口,甚至于那环绕村子的长长的小溪也许久不见他。姥姥难掩内心的自责,一有空暇就到家门口张望。姥姥总会看见几个朋友聚在那里聊天,他们脚下总有一片瓜子皮的狼藉。“婶,何苦呢?就是个傻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打死了!”
是啊,就是个傻子,就算被人活活打死,也不会有人怜惜。于他,活着,无非就是有疼痛感的死亡。我突然庆幸起他智力上的缺陷,看不懂别人眼中的利刃,内心也就会少一点痛苦吧?
我第一次端详那条已不再白的白裙子,突然觉得其实一片白色中带点黑也挺好看的,就像姥姥柔软中带着坚硬是恰到好处的善良。那么,如若黑中带白呢?那些坚硬的人,刚中带一点柔,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