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公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中,自他幼时就请教书先生上门授课。书读多了,就有着温文尔雅的气质。成年后的太公总是身着素衣,时常捧着一本书,或拿着一份报纸,脸上是平和温暖的笑容。他走路没有脚底生风的急促,总是轻轻的,正如他养的猫一样的文雅。
年少时的太公住在东阳的大宅院里,家里有布坊、店铺和田地。对于家里的工人和穷困的街坊邻居,太公一家经常明里暗里地帮着些。那时候从太公的店铺里买东西可以赊账,月末还不了钱的穷人,太公就悄悄把账划掉了。那时候不识字的人多,太公常常帮着人写信。每每有人找来,他便铺开纸,研上磨,用一支古铜色的小毛笔沾满墨汁,按着客人所求在纸上书写。这些书信是他代笔,却绝不敷衍,一个个小楷,密密地排在纸上,像一树墨梅绽放。写完后,他轻轻搁下笔,先看一遍,才把信放在来客手里。对于客人塞给的酬劳,他是绝对不会收的。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了。太公的大宅院被日本的轰炸机炸了三四次,最后只能背井离乡,举家搬到了杭州。抗战结束后,国家百废待兴、公私合营,太公把家中财产毫无保留地上交给了国家,家里空出的房子也让给了流离失所的人居住。失去了很多,但是太公的心依旧是富足的。
妈妈说,太公家的屋后有个院子,里面有棵葡萄藤,那是太公自己栽下的。
晚年的太公仍旧喜欢看书看报,喜欢那只猫和那一棵葡萄藤。那年春天,碧玉般的茎叶从老桩中钻出来,慢慢地绕着太公架的竹竿往上爬。到初夏时,架子上已经是绿意一片,像铺了层绿毡子。然后,一串串小葡萄冒了出来,他们躲在大大的叶子下,像和太公捉迷藏似的。到了夏末,葡萄由青转红。又红又大串的葡萄叶子是藏不住的,便引来小鸟在葡萄藤上偷食。这时,太公养的猫会跑到葡萄藤下叫,赶跑偷食者。
太公自己从来不吃葡萄,那个年代物质缺乏,人们吃不上水果。每当有邻居的小孩来讨葡萄,他都会挑出先熟的一串儿,放在小孩子的小手里,再慈祥地拍拍他的头,笑意盈盈地目送他们,蹦跳着跑开。
每年,葡萄藤上总会留两串最大的葡萄,太公不会去动他。太公早已用眼睛的神光刻上了隐形的“我亲爱的外孙女”“我亲爱的外孙”。等他的外孙女和外孙大驾光临之际,他才会把这两串葡萄摘下,洗净,放在他们面前。然后看着孩子们欢喜地吃着葡萄,听着孩子们告诉他又识了多少字和背了哪些古诗,那时候的太公是多么满足!
我想,太公在栽葡萄时,心里一定装满了爱意,不然为什么他种的葡萄那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