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见到她的时候,她泛着母亲的慈容,费力抱着小娃娃,那双眼睛里,早已锐气尽敛,与旧时的身姿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晰。
我看着一张老照片,她牵着我的手,放肆的笑,眼角没有皱纹。那时候,我还年少。
二十岁的姑娘曾经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吟咏着小诗。第一课学的是《秋夕》,她坐在窗前,月光投在她的身上。长长的眼睫毛温柔地落下阴影,白皙的双颊被青丝掩着,余光看着正襟危坐的我,带上一点点温润的笑意,轻轻翻开书的一页,轻启朱唇,一字一句地诵读,那声音很脆,带着职业的严肃,或抑扬顿挫,或行云流水,美丽的仲夏夜,她闭了眼,将“流萤”二字反复鉴赏,字字珠玑,一幅星光明媚下,宫女孤单看景的落寞图画也带了少女的明丽动人,向着灯光,她丰富的表情一览无余,眼睑轻微的眨动,嘴角微微含着痛楚。缓缓睁开双眼,熠熠的星眸照亮了刹那的世界。那其中有痛,有乐,有孤独,交织在一起,成了仰天的长叹。
时隔多年,每每读起“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总会看见那双眼睛,那束蕴含了无尽的喜怒哀乐的目光。她带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华丽风流;她带着“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凄婉哀迷;她带着“好风力,助我上青云”的得意至极。在无数个月光如水落前庭的夜晚,我学会了如何用岁月的文字表达一花一木。幼时的花圃,在光影里,随着声音,忽明忽暗。
伸出手,浅浅的月光落在脸上,不很刺眼,反带着上天的温柔。我看见自己第一次读懂古诗的兴奋,第一次因为语文被表扬的骄傲,她眼里分明有着意气风发。
日子就这样过去,转眼间,我十岁了,二十五岁的她有时分明笑着,却不知何时苍白了目光。我们像从前那样谈论古诗,她亲昵的揽着我,发丝落在耳畔,痒痒的。为一个字笑作一团,当时笑着看她身后的那池莲花,香远益清,我认真的嗅了嗅花香,想记住难以理解的古文和当时的月光。经过的外婆无意间问上一句,我得意的冷笑,不屑一顾的看着那张好奇的面
孔,笑里有着得意,讥讽,无礼。她低着头,瞧着外婆因难堪不断挪动的双脚,猛然站起,用尽所有的气势,突然排山倒海的向我压来,像冷剑般的目光将我的笑彻底凝在嘴角,从来没见过那模样,嘴角上拉成线,眉目高扬,束起的长发不住的跳动,涨红了脸,凤眸瞪圆,月色冷冷的虚化了她的身影,她低低地,严肃地告诉我要谦逊,我只是默不作声,出神地看着自己融化在她身影里的影子,漫长的训斥压迫着泪腺,掉下的泪裹着风吹窗帘扬起的绒絮,和泪渗在泥土里。我想,那一刻,我是恨你的。
春日深深,柳风吹起。带走了我们相处的日子,带来了曾经遥不可及的远方,那辆青春的列车,终究是放下她,驶向我。
因为她,我读遍那些名篇,像她那样自然陶醉。纵行古文经典,长大后我学会了很多种怀念,比如深夜里站在窗前一遍遍读过《秋夕》,能带给我神奇灵魂悸动的字句,回味以前的时光。因为她的影响,我开始将油墨的字迹刻在心间,开始理解巴山夜雨的孤独,当我的作文第一次回荡在教室里时,她的严苛还是化成了心里的甜蜜。因为她,我始终秉承着谦逊的真心,无论眉目如何恣意,眼底我始终带着她教给我的真诚,当夸赞的声音飘入耳膜,我没看见鲜花,我看见了那句“不要瞧不起任何人”的认真。我开始热爱文学,我开始有礼貌,我开始改变气质,我开始改变性格。这都是她在十二年里教会的。
今年,我就十三岁了,目光中开始有了文学的痕迹,很浅但它又真实的存在着。她也出嫁了,眸光中开始有了长者的风霜。我们的关系开始有了距离,但每每看向她的眼睛,我总能想起以前的欢乐和泪水。
我们的初见是多么美好的际遇。生活总是平淡中暗藏玄机,只有那些被记住的日子才是真正活过的日子,就像仲夏夜的你我。真希望记忆不是一条小溪,不要冲淡我们的回忆。谢谢你,我的小姨,因为有你的童年,才会与众不同;因为有你,我才认识到汉字之美,因为有你,我才会像小树一样正直地成长。
愿余生有鲜衣怒马,陪你看落日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