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村里住了解放军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的村子里突然住满了许多解放军。
我小的时候,对解放军的概念,首先是从看电影里开始的。我记得我小时候看的第一部电影是【黑山阻击战】,黑白片,讲的是解放军在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斗故事,打仗的场面相当激烈。接着又看了【钢铁战士】、【董存瑞】、【怒海轻骑】等电影,说的还是解放军打仗的故事。后来又看了很多有关解放军的电影,象【云雾山中】啦、【英雄虎胆】啦,等等,都是描写解放军战士的。这类电影当时叫国产战斗故事片,凡是这类电影,我都喜欢看。
当时由于年纪小,对解放军的概念非常简单,在我的意识里,解放军是“我们的人”,是打敌人的,他们打仗很勇敢,不怕死,如此而已。
有一天,我和小伙伴们在海边的沙滩上做游戏,我们学着解放军的样子,在沙滩上你追我赶,互相冲击,抱成一团,玩得兴趣十足,村里的小强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们:“快去看,我们村里来了许多解放军!”
一听“解放军”三个字,我们高兴极了,马上放弃了做游戏,一溜儿就跑到村农会那里去了。
果然,在村农会【原一户大地主家】那里,人声鼎沸,机声轰鸣,在村农会附近的一块空地上,站满了一排排的解放军战士,旁边还停着好几部有十个轮子的大军车。
我们怀着惊喜的心情,赶快挤到人群中去,尽量的靠近他们。这些解放军跟电影里一模一样,个个穿着黄军装,戴着军帽,腰上束着武装带,挂着子弹匣,显得非常威武。他们的武器各种各样,有的提着步枪和冲锋枪,有的肩上架着转盘机枪,有的还抬着带轮子的重机枪。我最喜欢看重机枪,眼睛总是瞪着它,抬重机枪的解放军走到哪里,我就跟着到哪里。
一会儿,又开来一部吉普车,车上跳下了几个军官,皮带上都挂着手枪。有个军官在队伍前面讲了话,我当时还没有读书,听不懂他讲的话,他讲的是普通话,我们叫“国话”。他讲完话后,队伍解散了,战士们纷纷爬上车上,卸下了床板和行李,然后一群一群的涌进了农会大院。
接着,又有一批军车开了进来,车上坐满了解放军战士,个个都提着枪。由于场地夹小,周围都是椰子树,原来的车还没有开走,场地显得相当拥挤,有一部车在倒车的时候,竟撞在椰子树上,吓得人群中大声惊叫起来,幸亏倒车速度不快,没有发生意外事故。车上的军人下来以后,排好队伍,照样由军官讲话,然后把车上的床板和行李搬下来。农会里已经住满了,后来的解放军被安排到各家各户去宿营。
只用一天的时间,我们村里就住满了解放军,在路口还安上了岗哨。第二天,还有许多军车开进来,我们照例赶去看。我们村住满了,就安排到其他村里去住,连最远的北港村也住上了解放军。不到几天时间,这一带的村庄,就变成了一个大军营。
这几天,我什么事都没有做,每天都和小伙伴们去看解放军,感到非常刺激,比看打仗的电影还过瘾。
我们村里较大的房屋都住上了解放军,一般都住在厅里,一个厅住十多二十多个战士,军官都住在没有人住的空房子里面。那家有解放军住,那家马上就热闹了起来。一早起来,解放军战士把房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村里的道路都打扫了,好象过年一样。于是我埋怨我家的房子太小了,不然住上一群解放军,那该多好!
村子里突然住上了那么多的解放军,小伙伴们感到又兴奋又惊讶,大家议论纷纷。
已经上了学校的阿福说:“村子里来了那么多解放军,他们来干什么呢?要我说呀,可能我们这里要打仗了!”
“不会!”号称“小聪明”的小范起来反驳:“打仗解放军肯定会通知我们撤退,不然打起来我们往哪里跑?”
我也说:“既然不打仗,为什么调来那么多解放军?肯定是有任务。”
“什么任务?”有人问。
我一板正经:“什么任务?我哪里知道,这是军事密秘!’
解放军来了以后,我们的游戏方式也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我们象侦察兵一样,天天叮着他们,他们去哪里,我们也跟着去哪里,解放军也不干涉我们。早上五点半军号一响,解放军出操跑步,我们也跟着跑步,我们口里喊着“一二一!”“立正,稍息!”“齐步走!”的口号,觉得非常新鲜。解放军战士对我们非常亲近,经常跟我们讲故事,逗我们玩,象一家人一样。
距离我家不远的一块空地上,解放军建了一个大伙房,墙壁是用木板搭成的,上面铺着铁片,伙房里垒着两个大灶,安着两口巨大的铁锅,这锅比我家的锅大得多,几个小孩同时躺在里面睡觉都没有问题。那两把炒菜的锅铲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铁铲,据说打起仗来完全把它当做武器。有时我们也到伙房里去凑热闹,我看到两名解放军战士用大锅铲翻动着满锅的菜,那感觉真是妙极了。大锅里炒出的菜,那味道格外地好,弄得我的口水都流了出来,我做梦都想吃解放军炒的菜。我们有时也帮着解放军添火,搬木柴,他们也会给我们一两个包子,弄得我们很不好意思。
刚来几天,我们还不知道解放军来我们这里要干什么,只见汽车天天跑,他们忙着修路,从烟墩到公室的道路也加大加宽了。稍后,汽车也开过来了,运来了很多木料、水泥和碎石。解放军还在应公学校建了一个土台子,修得非常坚固,我们还在上面练正步走呢。从此,应公学校也有了戏台。
又过了几天,从烟墩通往海边的道路也修好了,解放军在松软的沙滩上铺上了红泥和碎石,还用拖拉机在上面压了几遍,很结实。解放军在邦塘沟修建了一个木制的桥梁,这样,汽车从海边一直开到了南坡村。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很多军车开到了海边,卸下了大量的水泥、钢筋、碎石和木板。这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有一天,伙伴们告诉我,解放军要开大会,我们一起赶去观看。当我们赶到应公学校时,操场里已经站满了解放军战士,他们按连排的位置排列着,站立得整整齐齐,手里都扛着枪,在队伍的前面还有一长列的轻机枪和重机枪。战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会场里插满了红旗,歌声嘹亮,气氛热烈激昂,台上坐着一排军官,台前还挂着一幅红色的横额,上面写着好几个大字,好象是什么“誓师大会”之类。一首“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军歌唱完以后,大会就开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解放军召开的施工誓师大会。这场大会开得很久,很多人在台上讲话,他们说的都是普通话,我当时还不大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晚上,解放军在应公学校放电影,放映的是国产战斗故事片【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好几个村的人都赶来这里看电影,把戏场挤得满满的。这部队第一次在我们村里放电影,电影是打日本的,很好看。
第二天,部队开始施工了,我们都赶去观看,这时我才知道解放军要在我们这一带海岸线修建国防工事【当时我们叫堡垒】。在这一带的海岸线上,有上千名解放军指战员在紧张地劳动,有几十个施工点,也就是说,我们的解放军要在这里建造几十个战斗堡垒,来保卫我们的海防,保卫我们的家乡。
部队的施工条件非常落后,根本没有什么机械设备,从挖方到浇灌水泥,一切都靠肩挑和手工操作,体力消耗很大,劳动条件相当艰苦。我看见很多战士在烈日暴嗮下汗流浃背,连衣服都湿透了,也不停下休息一下。有些战士在浇灌水泥时,手脱皮了,鲜血直流,还是坚持干下去。我们的战士不怕苦,不叫累,整天劳动在工地上,中午也不休息,刮风下雨也不停工。我们每天都来看解放军战士修建工事,但我们不太敢靠近工地,怕影响他们施工,只能远远地看,我们的情绪很高,心情非常激动。
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天天跑到工地去,时间长了,就和他们混熟了,有时也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如搬运木板之类。战士们看到我们来了都很高兴,他们也用生硬的海南话对我们说:“你们热爱解放军,都是好孩子,将来都会有出息的。”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国家的经济建设还刚刚开始,部队的生活也很艰苦,伙食条件很差,我看到他们顿顿都吃瓜啊菜之类,鱼肉很少见。但战士们的意志很坚强,天天劳动在工地上,吃在工地上,一个星期才有半天假【主要是搞内务】,文娱生活也很贫乏,但每个星期天晚上都放一场电影。他们放的电影都是战斗故事片和反特故事片,很合我们的口胃,每当这一天来临,就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刻。
有一天夜里,我被一阵紧急军号声惊醒,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起床,跑到外面一看,只听雷声震耳,电光闪闪,风雨交加。在手电筒的闪光中,我看见一群群战士手里拿着铁铲和木棍,正在紧急集合,不知道要执行什么任务。到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们赶去抢救被雨淋的水泥和刚修建的国防工事。
几年后我才知道,解放军根据上级指示,派来一个工兵团,在我们这一带海岸上修建国防工事,听说对面的海岸也有解放军在修建国防工事。当时的国防部长是彭德怀。五九年彭德怀倒台后,许多小规模的工事被挖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八十年代大量的珊瑚礁被破坏,海水向上推进了几百米,许多工事被毁坏,地下工事变成了“水底工事”,我们现在再也看不到这些“堡垒”了。
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奋战,解放军战士终于把所有的国防工事都修建好了。在临开拔的那一天,我们也来给他们送行,解放军战士们向我们摇手告别,我们高声喊道:“解放军叔叔,再见!”
解放军开拔后,我心里好一阵失落:我再也看不到那些解放军叔叔了,再也看不见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了,再也看不到电影了【五十年代很少有电影看】。我整天闷闷不乐,不知道干什么好。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結束了。有一天,我们去看解放军修建的“堡垒”,只见几十个隆起来的沙包,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草,一字儿排列在海岸线上,孤零零的显得格外的寂寞。我们想看“堡垒”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一个大锁头却把门锁住了,我们感到无可奈何,只能坐在“堡垒”旁边唉声叹气。忽然一个小伙伴眼睛一亮:“我们也学习解放军,打仗好不好?”
“同意!”小伙伴们一齐欢呼起来。
于是,我们的游戏项目又多了一个内容:“打仗”。
我们邦塘村是清澜港沿海一带一个比较大的村庄,有一百多户人家,七八百口人。一条长方形的洼地把村子分成两片,靠海的那片叫西头,洼地的东面叫东头。这洼地水涝的时候就变成池塘,旱天人们就在里面种高梁、玉米什么的。听老人们说,邦塘在这一带村庄中名开得最好,一个“塘”字,突出了邦塘村的地理特征。老人们还说,村里原先无塘,但村庄地势低洼,一下大雨,雨水来不及排到大海里,房屋就会被淹,连路也被毁掉。后来人们在村里头挖个大池塘,有几亩地之大,天下大雨,水很快就会排在塘里,房子就不会被淹了。这池塘虽不能排除洪涝灾害,但小水灾还是可以暂时应付的。我们的祖先很聪明。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国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你想生多少个孩子都可以。我们村里男孩子很多,许多人家都是两兄弟和三兄弟的,甚至一家四兄弟的也有。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在东头就有十多个。我们的村里非常热闹,到处人声鼎沸,鸡鸣狗叫。那个年代农村比较艰苦,大人们整天忙着生计,根本没有时间去管孩子,我们自由自在得很。
带领我们去“打仗”是跟我同一个祖宗的叔叔,人家叫他“裂嘴海”,因为他的嘴巴上多了一条伤痕,据说有一次他捧着碗在外面吃饭,被父亲追着打,他摔倒了,碗也破了,嘴巴被碗片划伤。他比我长几岁,上唇已经长上了一小撮漆黑的胡子,长象很凶。他上了两年小学,还是一年级,后来我上了学,他还跟我在同一班里面,他无心好学,一连留了几年级。我们都叫他“爹海”。
由于他年纪大,好动敢斗,点子又多,我们就推他做头,叫“孩子王”。他领着我们在村里村外到处惹事,今天捅了人家一个木瓜,明天又打伤了别人的一只鸡,搞得村里鸡犬不宁。村里的父兄们非常讨厌他,经常向他父母告状,但他的父母也管束不住他,放任自流。
解放军来了以后,他就干脆不上学了,天天带着我们东游西逛,不是看解放军的汽车,就是看解放军修堡垒,过得自由自在。解放军走了以后,他就带领我们去“打仗”。
“打仗”要有“武器”,“爹海”看我会画画,有点聪明,就叫我用木头制作什么枪呀、刀啊之类。枪比较复杂,不好搞,我就专门制作大刀长矛,每人一把。家里多余的木板用完之后,我就把衣柜里的木板也拆出来搞刀搞枪。有一天被母亲发现了,把我揍了一顿,不给我饭吃,骂我是“败家仔”。
“武器”制作好了以后,“爹海”就把我们编成队伍,他自封总司令,叫我当参谋长,年纪大一点的就当军长师长,剩下来的就当团长营长连长了。我们都当官了,就是没有兵。我们看过很多打仗的电影,都懂这些。
队伍编好了,分成“红军”和“白军”,两队都有军旗,“红军”举红旗,“白军”插白旗,这也是电影里的意思。不久我们就“开战”了,“爹海”那边是“红军”,有六七个人,我们“白军”也有八九个人,旗鼓相当,首先在村里面打了起来。我们事先约定,对方的刀碰到谁,谁就宣布被“打死”。“爹海”年岁大,个子也大,我们就三个人对付他,只要把他“干掉”了,其他那些小的就容易对付了。仗一开始,我们三个人就前后左右的向他包抄过去,跟他对打了起来。他起初凶得很,口里“呀呀”地向我们冲杀过来。但他的弱点是顾了头就顾不了腚,有勇无谋,我们有一个人专门埋伏在他后,乘其不备杀了他一枪,他就乖乖地投降了。往往是这种情况,他一被我们干掉了,就叫手下不要打了,宣布战败。一连十多天,我们都在村子里交战,大家都模仿着电影里战斗的情景,高喊着“冲呀!杀呀!”的口号向对方冲去,然后对打起来,双方都使尽最大的力气来压倒对方,感到非常刺激,象电影里一模一样。
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围着“爹海”打,越打越起劲,迫得他连连后退,有一堵残墙挡住了他的退路,他被迫跳墙逃跑,結果那堵墙也跟着他一块塌了下来,压得他痛得呱呱乱叫。这时有个大人大骂着赶来,要收拾我们,我们也顾不了他,一齐往后撤,他也爬了起来,哭喊着跟我们一块跑了。这一次,他又输了。
到了冬天,地里的庄稼收拾完了,我们便把“战场”搬到田野里,打起“土块战”来。还是“爹海”一方,我们为另一方,双方在阔大的田野里互相追逐,随地拿起土块向对方投掷,打得难分难解。每当看到我扔的土块在对方的头顶、身上开花的时候,我便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快乐得不可开交。
一年四季,海滩上也是我们做游戏的主要地方,那时的海岸线,到处都是软软的沙滩,树木也很少,地形很开阔,从烟堆港到白头岭,十几里路长的白色沙滩,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白头岭,那里除了一片又一片的沙滩外,还有一些隆起来的土沙包,好象小小的山岗一样,上面长满了野菠萝树和茅草。春节过后,我们便成群結队赶来这里玩。过年我们吃得好,有的是力气,我们就在土沙包上筑堡垒,挖战壕。土沙包上都是松软的沙子,我们用手挖,半天就挖了一条长长的战壕。我们象解放军那样修建堡垒,先在土沙包顶上挖一个大地洞,然后找来很多树枝和树叶,铺在洞顶上,再填上许多沙子,就跟部队搞的堡垒一模一样了。我们对自己的杰作感到非常满意,也想其他人来分享我们的杰作,可是在这里除了我们自己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
“堡垒”做成以后,我们又玩起了“打仗”的游戏,一部分人在上面守“高地”,一部分人从下面向“高地”发起攻击。游戏一开始,下面的伙伴便高喊着:“冲啊!杀啊!”的口号,往土沙包上爬过来,我们在土沙包上的人就模仿着电影里的枪炮声:“达达达”“隆隆隆”地大叫起来。等到下面的伙伴们冲到“堡垒”的时候,守“高地”的伙伴们就一跃而起,互相地扭打在一起,相当于电影中的“肉搏战”,然后双双地滚到了土沙包底下,弄得脸上、衣服上满是泥沙,这种游戏非常刺激,我们都不知道玩了多少次。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吃饭,有几个小伙伴跑到我家,拉着我就走:“我们跟西头的人打起来了!”我也不问是什么原因,跟着他们就跑。在东头的尽头,“爹海”正领着一群伙伴向西头打石头。我就问:“怎么打石头?要伤人的!”“爹海”头都不回:“是他们先打的!”我也拣起石头朝对面打过去。当时洼地里正长着密密麻麻的高梁,长势很旺,正在开花。我看不到对面的人,只听到那边正喊着“打呀!打呀!”我们这边也喊着“打啊!打啊!”也不知道打到人没有。打了一会儿,对面的喊声停止了,也没有看见石头打过来,我们的人也就散了。
我们跟西头的孩子有矛盾,经常在一起吵架,但从来没有发生过象今天这么大规模的石头战。
这次石头战我们这边没伤一个人,那边有没有伤人我们不知道,但高梁被我们打断了不少,第二天大人们又把我们这些“野孩子”臭骂了一顿。
第二年,我上小学了,“打仗”这种游戏也就少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