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家门开往定海的客船上,机器隆隆地轰鸣着,给人一种睏乏的感觉。我和庞似岗俩人,倚着船栏,挥手向着前来送我们回北大荒的亲人们告别。饱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心灵的防线,流淌在眷恋的脸上。
东方的海面上,太阳升起来了;远近的山岛,笼罩在薄明的晨雾中;客船破浪前进,船尾泛起的白沫,在阳光下闪着朦胧的光;一群灰白色的海鸥,追随着客船飞翔;浪花翻腾着冲向两岸的堤坝,几只小舢板,在浪尖峰谷中颠簸起伏。
时令已经是1973年5月初了,碧蓝的海面上,飘动着的淡淡的薄雾,将我们包裹在海市蜃楼般的仙境中。家住海上仙境,人是天涯游子,自从1970年我们离开舟山老家到北大荒,已经整整三年了。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温馨的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对亲人的思念——回家是我们心灵厚重深切的期待。
这次回家,是我第二次享受探亲假。当年我与庞似岗一起去北大荒,还被分在了同一连队同一个班。可是两个月后,他被调到值班三连去了。庞似岗是我的初中同学,他脸上总挂着温和的微笑,平时刻苦耐劳埋头苦干,人人称他为“老黄牛”。我非常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这次我到舟山探亲,才知道他也从北大荒回来探亲了。于是我们相约,在回北大荒时顺便一起去杭州游玩两天。
客船到了定海,我们转船登上“前进601”,这是三年前去北大荒时运送过我们知青的客船。船舶依旧,只是比之前旧了些。船到宁波已经中午了,我们匆匆离船登岸,去赶杭州的火车。好不容易买到了车票,坐在慢悠悠的火车上,直到傍晚时才到杭州。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来杭州,从小听着老人们谈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对杭州美景有一种特别的仰慕。待我们找好住店,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们两个人挡不住西湖夜景的诱惑,从解放路出发,步行着来到西湖边,坐在湖滨的长椅子上,一边欣赏湖色夜景,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
西湖的夜景美丽无边,环湖灿烂的华灯,倒映在湖水中,光影摇曳,与岸上灯光相映成辉;湖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人穿着打扮简单朴素,衣服颜色只有绿蓝青灰黑。那个年代看得到风景的美丽,看不到服装的艳丽。红色是革命的象征,草绿色叫做“国防绿”,那是军人的骄傲,也是知青的崇尚。
我们谈着三年时间里,在北大荒的艰苦创业;谈着理想和抱负。我们都在积极争取入党,尤其我一心一意想上大学。三年的劳动锻炼,我得了好几种慢性病,不畏艰苦地带病工作,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但是入党申请书递上去两年多了,却没有一个人找我谈谈话;自知家庭出身没有问题,心想或许是党组织在对我考验。老职工说我只会傻干蛮干,不知道去奉承领导,要想入党是难上加难,更不要说提干和上大学了。对这种说法,我不以为然,我勉励自己埋头苦干。
我谈起一些干部子弟,装模作样地来了一趟北大荒,下地劳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了农村两年的生活经历,就戴上了“工农兵”的光环;身上涂上了一层金,找机会悄悄开后门走了,不是去当了子弟兵,就是去上了大学;更有一些会来事的美女,或入党或提干或去读书,风言风语流传着一些风流韵事,靠傍领导上床发展自己。败坏的风气带来负面影响,你学我我学你雪上加霜。
大多数知青没有红色背景,也不懂得去搞不正之风,兢兢业业奋战在田间地头;社会关系复杂的做事格外小心,默默无闻地贡献着青春。当年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口号喊得震天响,知青们想成为革命事业接班人。但也有人说了一些错话,做了一些错事,受到无情的批判;还被当作“牛鬼蛇神”打骂迫害监督劳动。
我谈到有一些知青受到不公正对待,使他们身心都出了问题。原先与我们一个班的谢智民,因水土不服,得了慢性肠炎,天天跑肚子拉稀五六次,有时候要请病假休息,分配的工作总完不成,领导在全连大会上点名批评他,精神受刺激得了分裂症,把蚊子当作“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来抓,时不时唱起“一层楼房是六层楼,房东老娘真辣手,楼上楼下没得电灯,自来水没得龙头。”领导说这是装疯卖傻,后来变得不像样了,才送医院去治疗。上厕所时发生意外,竟轻易丢掉了性命。这使我很是同情,为他的致病感到不平。
我向他说起自己老觉得累,怀疑身体可能出了问题;接着把话题转到年龄,当年我二十三岁了。舟山人有“罗成关”的传说。罗成是《隋唐演义》中的英雄人物,排位第七条好汉,二十三岁被乱箭射死,这个岁数就成了危险年龄。我因身体不适,才把传说当笑话讲。想不到半年后,我真的得了大病,几乎命赴黄泉。
第二天上午,我们登六和塔看钱塘江。宝塔雄伟壮丽,江水清澈浩渺。在宝塔山上,犹如置身于“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的画卷中,使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心中充满了恬静闲适的感觉。我因为要坐傍晚去上海的夜火车,不宜细细观赏,即赶往西湖景区,游览西湖的美丽风光。
西湖与周边的青山绿水像是一个硕大的盆景,苏堤和白堤把湖水分隔成几块。我们游断桥遥想许仙与白蛇浪漫的爱情故事;品名茶回味千百年来苏轼和白居易造福百姓的业绩。环湖都是“隔株杨柳隔株桃”的装扮,柳浪闻莺听着名称就充满了诗意。我们去花港观鱼;荡舟到三潭印月;漫步在苏堤春晓;吃了楼外楼的西湖醋鱼,享受了人间天堂的美味。城市与农村的生活,实在有着天壤之别。
带着对城市生活的眷恋和向往,我与庞似岗分了手,他因为有事还要再住两天。我独自坐了傍晚的火车去上海,次日再换乘火车去北大荒。经过五天的旅程,终于在五月十日前后回到了连队。第二天早上起来,大雪纷纷落地,飘洒着满天的瑞气。知青们以满腔热情,等待着大地斑斓,春暖花开。
探亲回来,我总结了自己的思想:我到北大荒三年了,想入党;想上大学;身体得了慢性病想干点轻松的活。这些不就是所有知青的想法吗?我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在争取进步,好像没被当作一回事。但有些领导走后门成风,色权交易猖獗;对一些犯了错误的知青,则被推到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进行迫害。知青们的思想很混乱,大家感到前途渺茫,上山下乡面临着严重挑战。
不久,高音喇叭开始播放毛主席给李庆霖的一封回信。李庆霖是福建省莆田县的一个小学教员,因为他的儿子在农村插队落户,一年到头没有分红,日常口粮得不到保障,他几次向政府部门反映情况,始终得不到解决,为此向毛主席写信告御状,反映知青生活的困难,和干部走后门等问题。毛主席收到他的信后,给他写了回信。
毛主席回信写着:“李庆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毛主席的回信,如雷霆之声,响彻云霄,铺开了党中央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存在问题的深入调查之路。我们从有关领导们的讲话中,知道了中共中央为此发了(1973)21号文件。
中央文件下达后,知青工作中存在的大量问题被揭发出来了。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十六团的团长黄砚田和参谋长李耀东两个人,合伙奸污和猥亵一百多名女知青的罪行被披露出来;全国各地摧残迫害知青,以及色权交易的案情被大量曝光。
党中央和毛主席以雷霆之力,作出了严惩犯罪分子的决定。黄砚田和李耀东被执行了枪决。对这两个罪犯执行死刑的布告,一直贴到了我们营部的大门口。
李庆霖是为知青鸣冤叫屈的第一人。从此开始,我们知青的人身权利和生活待遇得到了一些改善。我们对毛主席给李庆霖信中提到的“容当统筹解决”充满着更多的期待。我们渴望着回到城市,我们渴望着获得科学文化知识。我们知道,靠着锄头挖不出现代化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