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那天父亲和母亲站在猪圈前窃窃私语的情景。
当时我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我急着去小琴家玩。小琴是我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玩伴。有时我坐在自家的厕所上,忘却了带纸,我就会直着嗓门喊:“小琴,小琴呀,给我送纸呀!”她家就在我家后面,相隔三十米的样子,只要她在家,就会听得到。我这样喊,有一种玩笑般地得意,又享受着伙伴间地亲密。
我急着去小琴家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琴有了一辆新自行车了,金狮牌的小自行车,叮铃叮铃脆儿响的铃儿,银光闪闪的挡泥板,紫色的车身上闪烁着熠熠生辉的彩色光斑,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透着贵气。尤让我羡慕得两眼发光的是在前后轮的轮丝上,分别镶嵌着一个橘黄色的小板子,车轮胎一转,两个小黄板就分别转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前后呼应着,可爱得很。我就这样默默地立在小琴和小琴的自行车旁,听着小琴的父亲口述着骑自行车的各种要领。
不知不觉天就暗了,童年时是永远玩不够的,天黑了还不愿回家。直到母亲站在后门口,直着嗓门喊:“丫头呀,回来呀!”这时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
小琴买了自行车了,我就更不愿意回家了。我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地打量着她的金狮,我觉得从来没有哪样东西有她的那辆自行车漂亮,哪有那么好看的,五彩缤纷,闪闪发光,而我的想象中,骑上这辆自行车就成了童话中的公主了。
我和小琴都是家里的老二,都享受着家人的某种偏爱。从小到大,我俩形影不离,一起上学放学,有时都睡在一个被窝里。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了,她突然有了新自行车,那么她马上就可以骑上新自行车去上学了。而我,还必须走着去上学,这样我就形单影只了,只能羡慕地望着小琴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那一刻,我一下子感受到某种危机某种失落。
我不记得我回家有没有嘀咕些什么,要么是我一直在父亲母亲面前喋喋不休,说小琴买自行车了小琴买自行车了;要么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每天早早地去小琴家又在沉沉的夜色中神出鬼没地回到家引起了他们的察觉。我不懂一向忙得无暇顾及我们的父母是怎么觉察到这里面的微妙变化的。反正那天下午,我看见父母站在猪圈前商量着什么。母亲是乡村学校里的幼儿园老师,家里还种两三亩地,还养着一头老母猪和一头小壮猪,还负责我和姐姐的日常起居;父亲远在掘港的砖瓦厂里上班,四十几里的路途都是靠那辆老旧而笨重的自行车丈量的。记忆中,他们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做不完的事,白天难得看见他们俩并肩站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我虽然是在他们身后一晃而过,但是那天父母的表现多少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直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发现猪圈里那头未成年猪没了,而屋前,则摆放着一辆崭新的彩色自行车。
于是,在小琴拥有新车的几天以后,我也就拥有了我的第一辆自行车,唯一遗憾的是车轮丝上没有那两个橘黄色的小彩板,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不敢想象的奢侈。于是,我的命运在一刹那又和小琴获得了某种平等。
经过了一段大呼小叫、横冲直撞,惊心动魄,甚至以卸掉车座墩为代价的练车的日子后,我和小琴终于能够一起在乡村田野骑着自行车上学了。这中间发生了许多和自行车有关的惊险一刻,比如自行车在空中完成了一个360度右空翻后倒立在渠边像放电影似的转得呼呼生风,比如我以金鸡独立似的姿势拽着自行车插立在水稻田里宛如也成了一颗水稻的时候,很惊奇地发现自己从那么高的斜坡上冲下来竟然没有倒……也许是天生的不灵活吧,新自行车跟着我除了经历雨雪风霜的自然考验之外,还历经了由于自身不灵活导致的种种人为的劫难。
然后呢?然后新自行车就一天天褪去最初的彩衣,一天天地陈旧,一天天地衰老,终于不知道淹没在时光之河的哪个漩涡里了。
再后来我就拥有了白色的俊俏的摩托车,拥有了黑色的大气的汽车,最终,现在的我又坐回到天蓝色的捷安特的自行车的宝座上。每日骑着它灵活地穿梭在人流中,就像在喧嚣和纷扰之中坚守一个单纯的梦。
车轮滚滚,两脚生风,丈量着我的清晨与日暮,丈量着我每一寸平淡如水的年华。只是,当年父母亲并肩站在猪圈前低低私语的背影却是越发清晰了,褪去少年时的懵懂任性与不知珍惜,我终于明了,当年那辆崭新的彩色自行车给父母出了一道多大的难题?父母亲用自己的勤劳和坚韧解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只是在游弋了三十几年的时光之河后,我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