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有棵枇杷树,冬可赏雪夏乘凉。
七年前,我在庭前埋下几颗枇杷核,春风夏雨,顶破了泥土,长出了小树,邻人说:“这是野枇杷树,长不出果子,就算有果子也是又酸又小,没有用。”树长大了两岁,邻人说:“这棵树树干上都长蛀虫了,活不久,要是活下来遮住了日光,影响道地前晒谷子。”
一四年春,我挑来几担泥,重填了花坛,以几根粗木棍、撬开了埋在坛底的大石板,翌年春再来,枇杷树好似青春茁壮的男孩儿,愈合了蛀洞,粗壮了树干,茂盛的树冠与二楼阳台齐高。那天,我坐在树底,惊奇地发现,树叶间长出了一串枇杷,细细地数数,一二三四,总计竟有四颗枇杷果。待到六月夏初,梅雨时节,我搬来板凳,采下这四大金刚,剥了一颗,实在是又圆润又清甜,老话说“第一年的枇杷要放回大地”,我又认真寻了地方,挖了泥坑,把剩下的枇杷果都埋在了土里。叶落归根,终究是还归大地的,树如此,我们人何尝不是如此,将来我也要埋在司娘桥这块地里。
不过两三年光景,庭前花坛长满了小枇杷树。春叶肥硕,宛若稚嫩的手掌接着沙沙的细雨,在春夜里听来,别有岁月静好的安宁;盛夏黄昏,我爱坐在树底乘凉吃夜饭,听歌听夏蝉,褪去一日的灼热与疲倦,归来静默;秋来江南,我蹲在树底,把多余的小树移植到异地,可惜土地有限,终不能独木成林,但种子撒满四野,不也是所有希望吗?雪纷纷下,枇杷花如带着小白帽,一团又一团的,推开窗就是个巨型雪人,折射着日光,孩子们围着树打雪仗,真成热闹的人世景象。我是顶顶喜欢这棵大树,结婚后我念叨:“吾妻死之年所植,今已亭亭如盖也”,我就当在怀念逝去的青春,我那些逝去的爱情,终其一生可望而不可得的无奈与落寞,大约是这棵树替我成就了心愿。
世上的事多无可奈何,或说是笑话。今年春,担忧村子里拆迁,我这巨型的枇杷树必定不能幸免,左思右想,我决定将其余几棵已齐膝盖高的小枇杷树,搬迁到太平地界。三月细雨,破土搬树,远到了妻家的庭前,绵绵雨水里,见着几棵小树富有生命的翠叶,仿佛眼前都已能看到来年大树巍峨的场景,我又能有家得以乘凉休憩。清明前的某个黄昏,我下班回去,忽然看见有邻人大伯拿着刀剪从妻家走出,笑着说着:“这样就能又大又甜了”,不知所谓,待晚饭时,我照旧端着碗去看我的小枇杷树,陡然间,却发现,我的几棵树都被动了手术,三棵小树被拦腰剪断,树端做了嫁接,大概是接续了最名贵的好树,看着丢弃在地上的那几段树盖,翠叶翠美,大若手掌,我立刻明悟了。是的,我的野枇杷树是不得人心的,廉价的野生货,哪抵得了家养的正统苗。
想想,我的枇杷树,多么像我这个人,我的所爱所想是不得人心的,遭亲友唾弃与世人反感,哪抵得了中规中矩的圆滑或世故。树该如此截断,人也该如此截断,故而我终是残缺地活在世上,我痛苦而无奈,至于寂寥而潦倒。
初夏时,嫁接的小枇杷树都死了,当时顺手移来的几丛吊兰却长势昌盛,我站着看了许久,走开了。偶然在路边看见一棵野生的枇杷树,长得那么茁壮,那么葱茏,我真是羡慕而喜欢地不得了,我断了去移栽的念想,索性坐在地上,细细地欣赏,欣赏他每一片树叶的完美,每一道纹路的天真,在心底落下泪来,他是那样地青春而活力,他该有宏大的蓝天与绚丽的日月,来年征战风雨、挺拔在世上,虽然已不能是我的。
庭前有棵枇杷树,我想来年埋在树底,来生吉乐。
2019-5-1清晨,江海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