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去我们屋头,请你吃腊肉!”
邮电校走廊、梨园、大粪坑间,和李老五、王老五、文文一群一般大的孩子玩兴正浓,他嘴里突兀冒出这句不无卑谄的邀请。一怔,一时我无从作答。
“猪儿虫肉剁肉剁和熬锅肉差逑不多!”始作俑者,便是这位看生见长的仁兄--白兔儿。
白兔儿是大魏孃家的小儿子,小我两到三岁。算得上一位入孝出悌、安分守己的袁家后人。乍眼一看,还以为撞上了电影里的非洲部落。即便是兔儿,怎么着也不至于归于白兔儿一类吧。洗净之后,你才发现,他原本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儿。只是被鹅蛋大小俩眼睛招引开了人们的看点。他上面男男女女还有四位:刚花、利容、任华、能能。
白兔儿在马路边上,一幢背对马路的茅草棚子里面住家。这幢由两户人家出资兴建的茅草棚子,靠近邮电校走廊大粪坑的一半归于大魏孃,靠近梨园的一半归于她妹妹。屋后即是十二路公交出城方向邮电校站站台。一根四四方方白色水泥杆,顶了个长方形水泥站牌就杵在后檐。路过、候车人多在遭遇毫无征兆偏东雨时去那里寻求庇护。
白兔儿家的景况,从鹑衣百结的卑服可见一般。与李显明家最大的不同在于,即使人头三片、五片,一月、几月总还打着牙祭。他待人撝卑的老子在狮子山污水站上班。挣那点微不足道的工钱,只够勉强维系一家七八口子吃饭穿衣,和魏孃廉价的烟销。
“君子安平,达人知命”或许就是这位寡言少语,袁老人家磨而不磷的信条吧。
一条自家缝制的蓝布口袋,宝贝似严严实实捂住铝制饭盒,无论刮风下雨,沿新马路行道树后面,不吭不声低头碎行那位“劳动布”便是他家袁老爷子。和白兔儿犹如是一个凹版印刷出来的五官。皮肤要黑上许多。
除玩游戏实在凑不够人数,一般都不会主动找他。白兔儿性格过于文静,就连捉迷藏跑起路来的姿势也让人觉得风骚。忍不住捂嘴偷笑。
糖果铺烧高香兴许也找不着庙门的白兔儿,居然会打肿脸请我一非亲非故外来人白吃腊肉?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不虞!让人怎么相信你?
无奈,猪肉总是有它让人不可抗据想入非非的魔力。半信半疑随了去。
白兔儿果真拿出来腊肉,撕下一片塞进我的手心。吃西餐般,人人捏块腊肉团坐四方桌旁,微笑着盯住我。
……
“老三,其实是秋的耗子肉!”
一阵恶心。闭门塞窦或许还来得及!咕咚,正细嚼慢品的一些,被什么强推进去了嗓子眼里。
呵呵。
疾如旋踵的变化,白兔儿自然是无从知晓。茶盅一扔,犹如是刚吞下去一盅烈性伏尔加,双手一扠,鼓睛暴眼开始为他的杰作泛滥起口无遮拦的唾沫星子。就差带上镢头、箩篼,领上迫不及待的徒弟现在就出发!
家人微笑着虔诚地不停点头附和。
一向以为性格懦弱的白兔儿,居然心狠手辣到耗子,连同搬回家的包谷粒斩草除根。
打住!我谢谢你,非人不传白小诸葛。小生告辞。得赶紧出门想辙。
别又再整出一盘人血窝头、绿色大拼、肉剁肉剁什么小香肠,还非得五花大绑强摁牛头孝敬上地主之谊。不才可是受宠若惊担待不起!
难怪一家子围坐一圈一眨不眨,像盯住笼子里面一只狒狒。俩鹅蛋快瞠出了脸盘子。而我却蒙在鼓里偷媚取容风卷残云。
那耗子,倘使在绝不罢休白诸葛补上一刀之前,已然被什么药师下过无解之毒,窃岂不是助纣为虐自食其果?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鼠那玩意儿,仆窃并非没有领教,下水它就是鹞子!想生擒活拿,除了猫,否则你是眼镜王蛇。
小学毕业后,我俩先后考进了同一所中学,见面的次数一天天多了起来。白兔儿也更像是一只梳洗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小白兔子。彼此交流的机会依然很少。中学毕业后,我去了信用社,而他,听说干上了个体运输。
之后,新马路扩建,马路边上的人家悉数迁就去了几公里外“花香苑”小区。一晃便是十几个年头渺无音讯。
几年前的一天,母亲喜笑颜开小跑回家。告诉我她见上了阔别多年的魏孃一家子,盛情难却之下随她去家做了客。一大圈子客客气气围住母亲,欢欢喜喜拉扯起几十年间的过往、交情。魏孃告诉母亲,她四处托人找过她,今天能意外见上一面,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压抑已久的心事。过几天八十大寿,一定再次盛情邀请母亲这位既是老邻里,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毛根儿朋友”赏光。派小儿子白兔儿前来接驾。
可惜的是,没过了多久,母亲垂头丧气回到家,告诉我,魏孃没了!听说头晚还好好生生睡下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再没起来。
记得最后一次见上魏孃那天,母亲眉飞色舞一一讲到了能能、刚花、任华,唯独没有提起白兔儿。老鼠的事,兴许就连白兔儿他自己也记不起了,可我,一刻也未曾忘记。见上面,一定请他吃上一盘秋腊肉。“肉剁肉剁的小香肠”我看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