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诗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话是我一直牢记的,大寒夜里,山中风雪呼啸,聚在友人家,两个人儿,一盏灯火,对着盆热腾腾的土灶小火锅,举起一杯子酒,笑道:“来!干一杯,暖和暖和身子!”烧酒入肚,如一串儿火,从喉咙直烧到了肚肠深处。耳听着外头凛冽的冰寒,眼瞧着满屋子暖黄的灯影,说起些旧事,亦叹,亦笑,亦举杯豪气。
我说:“十多年前,咱家门前,就那条蜿蜒的长河头,那时还种着两株桑树。”
友人疑问:“桑树,那是什么树?”
“连桑树都不知道啊,我四五岁时,就跟着我妈,大半夜的爬起来,去摘桑叶,摘来桑叶干嘛你猜?就是喂蚕宝宝啊!蚕宝宝你总知道吧。”我酒喝得有些猛,脑袋晕乎乎了,说话也特来劲,想到什么就怎么说。
友人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前年夏,我送你的那本《今生今世》,里头不就有说和他妈妈半夜起床去摘桑叶,喂蚕宝宝的啊,你就拿书里的话来忽悠我。”
我不服,这是铁打的事实啊,虽然咱家已经是十来年没有再养蚕宝宝了,可我那时候四五岁,家还是破烂的矮土屋,又阴暗又潮湿的屋子里,不就是养着一角落的蚕宝宝?蚕宝宝是睡在圆圆的大竹匾上的,大竹匾依着高低放在蚕架上,上下共有五个,这几座蚕架还是被两重油纸围裹着,妈说:“春夜里冷,蚕宝宝会冻死的。”
我听了,就跑到大伯母身旁去,大伯母正坐在灶洞旁,灶洞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火焰也将大伯母的脸映衬地暖烘烘的,我就趴在她的腿上,问她:“蚕宝宝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做新衣服呢?”
大伯母回答我:“等到蚕宝宝吃饱了桑树叶爿,就能够给好宝宝做新衣服了啊。”
我围绕着这几座蚕架,一遍又一遍地走,耳听着蚕宝宝丝丝、丝丝吃桑叶的声音,眼看着雪白的一条条在绿叶里爬来爬去,油纸里温暖,时间过得缓慢,我独自在角落里睡着了。
胡兰成的那部《今生今世》实在也是说过这么一个事,也是说跟他阿妈,半夜落雨,还得起床去采桑树叶,我却笑着,拍着友人的肩膀,说:“那你是不知道啊!我家那两棵大桑树,可是真高,每年夏天时,我们在河里游泳爬上了,五六个人都能坐在树干上,太阳都晒不黑,舒服着哩!”
友人亦是醉醺醺地,问我:“你说笑了吧?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大的桑树,不是说桑树那就是小灌木嘛。”
我笑他:“真是没见识,怎么就没有那么大的桑树?奶奶说,那还是我爸出生时,才学会走路,跌跌撞撞,担心他走到河里去,被河神抓了,这才在河岸头种了这两棵桑树,绑两条绳子在桑树上,孩子走不过去,大人却能迈过去。”
说这话时,我眼前又想起了那两棵参天的大桑树,站在树底下,那是遮天蔽日的阴凉,老村子的河岸头,想想都能知道当时的场景,奶奶到地里挣工分去了,爸还穿着开裆裤,蹒跚着走路,走到了桑树前,怎么走都是被桑树拦着,怎么走都走不过去,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无可奈何,摇头晃脑,也曾经是如此傻呆呆的可爱。
想到这,我就想笑,那时候风和日丽,天空还蓝的,阳光还安宁,我穿着开裆裤才学会走路时,就走到了桑树旁,蹲在桑树底,撒尿和泥巴,妈就搬着木板凳,坐在老屋子的门前,一个静静的晌午就整理棉絮,一个静静的午后就缝制棉被,阳光落在她身上,亮亮的,也刺眼,阿婆们走来走去,拿我说玩笑,指着那大桑树说:“桑果子吃哇?桑果子很甜的,你叫一声阿婆,阿婆就来帮你采。”
哪里需要他们来帮我采,去年风和日暖,我独自在野外发现了几株大桑树,我不用爬树,就能够采摘到满满一盆子的桑果子,我不用回头,就能够仰望见简简单单的过去。
友人醉了,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我看着他,我也晕头晃脑,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锅炉里烧着的火焰,暖暖的,暖黄色的火光,舔着小土灶,静静的时光里,我又怀念起我那两棵招摇的大桑树,怀念起他们温暖的脸——
还记得奶奶就搬着椅子,傻傻地坐在楼房的门前,朝着我说:“采来桑果子,给我也吃吃。”
我朝她说:“树都没了,现在的桑树都是打了农药的,也长不出桑果子。”
“啊?你说什么?”她眼神浑浊,茫然地看着我,喃喃地问。
我朝她吼:“跟你说了,老树都砍光了!桑果子没有了!”
“哦”她应了一声,又望向水泥新修的河岸头,似乎还能够望见那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桑树,我想来也可笑,桑树再大,又怎么可能遮天蔽日呢?想来是我小时候做梦吧。
我就笑,借着酒,友人忽而抬头看我,也笑我:“你笑得那么傻干嘛?”
我回答:“你爸几岁了?我爸都五十多了吧?多多少呢,到底是多多少呢——”
“傻啊!你不是说嘛,你奶奶在家里种了大桑树,那么神奇的大桑树,你把树砍了,数一数年轮不就知道了?”他得意地笑起来,眼光里亦是闪烁着火苗。
“哈哈!聪明!把树砍了,数一数年轮就知道了,可惜奶奶不在了,否则问问她不就好了?”
友人自顾自地说:“咱们山里,你去数啊,把树砍了,剩下的树墩子,就是他的年龄,一圈是一岁,两圈是两岁,十圈二十圈三十圈,反正是多少圈多少岁。”
家门前大桑树砍了,十多年前就没了,枯死在盛夏的黄昏,我没有办法,特意在屋后面,埋了两截槐树根,就此我出门了,十多年独自在城市里,读书,工作,很少再在家里打发无聊的光阴,我不用抬头都知道,天空里不是遮天蔽日的大桑树,我踮起脚尖,也采不到紫墨色的熟透了的桑果子。
去年赶着风雪回了家,再不打算离开了,就住在我的家里了。
春寒料峭后,那日天晴,我从黎明就静静地坐在窗前读书,耳朵里听见有鹧鸪鸟又在闹,抬起头曙光在云雾里落下来,忽然,我就看见窗前那无数截嫩绿的树丫子。春末夏初,我站在屋后,纷纷的槐花落满我的衣裳,在农野里堆积,在风里飞,我抬起头就看见了遮天蔽日的浓荫,这两棵大槐树,你倚靠着我,我依偎着你,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起,如此繁茂。
奶奶如果看得见,她是不是会说:“快去拿根绳子来,绑在树中间,得绑地牢,小孩子走不过,否则掉到河里那就是要命的!”
妈说:“唉,什么时候再养蚕,这么好的桑树,保准能养一架子的蚕宝宝了。”
我就乐得大笑:“这是我种的大槐树!种了十多年了,以后还要给我的孙子,爬树呢!”
今春又是料峭,窗外树枝,秃秃的像和尚的头,我每日清晨都坐在窗前读书,书里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人生漫漫,岂非也就是千里之行,年幼天真如我,老去沧桑似她,春夏秋冬,草木枯荣,每一个结束岂非也是开始?
就这么坐着等,坐着期盼,我的树能萌发出了新芽,一树枝的嫩绿,一串串的春。
诗人可也曾说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2015-03-09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