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皖西大别山区当兵。当时,部队里仍然严格禁止战士谈恋爱,战士谈恋爱被视为一种耻辱。我至今也不明白,部队里为何就不允许战士谈恋爱。
在部队的那几年,我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到团部卫生队去看病,卫生队有一个女兵,对我产生了强烈好感,在我当兵的几年里,她一直对我非常关爱,情义深重,让我十分感动,但我对她却没有那种爱情的感觉,因为当时我心中想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我们军区某医院的一名医助,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兵。我们相识,是在一九七二年春天,她随医院组织的医疗队来为我们体检。他们刚到的那天晚上,我们营组织了一场文艺晚会欢迎他们。我上台表演了笛子独奏《扬鞭催马运粮忙》。后来她对我说,就是那天晚上我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说我很像电影《年轻的一代》里的达式常。体检那天,在一间临时充作检查站的大仓库里,我发现她频频向我投以目光,这让我怦然心动。她是一个像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兵,我注视着她,情不自禁,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我暗里回眸。临到我检查时,她看到我们连卫生员将我领到另一个军医面前,就丢下正在检查的人,走到我身旁看着。我检查结束后,她又将我的体检表拿过去,看后,朝我回眸一笑离开了。当时我才十八岁,正憧憬着美丽的爱情,她忽如一缕醉人的春风,吹入我的情怀。以后几天,我整日神思恍惚,如在梦境,夜里无法入眠。她的身影,她的音容,她那撩人心魄的目光,她那让人心旌飘荡的回眸一笑,不断在我眼前飘动。我常常到营房南面那条小河边,望着对岸的临时体检站,希望能再见到她。
有一天夜里,我被派去给医疗队站岗。夜深人静,望着那熄了灯光的宿舍,我想,她住在哪一间里呢?此时她睡着了吗?会不会她也在思念我呢?忽然,一阵清风吹来,将我吹醒,我觉得自己十分荒唐可笑。那天,她或许是对我颇有好感,但这种萍水相逢、产生好感的事,在青年男女间、尤其是在部队,这种青年集中、而又严格实行禁欲主义的地方,是最容易发生的,过后很快就会忘掉,可我,却象傻子一样当了真,还在苦苦地思念她。于是我断然决定,斩断情絲,从明天起,振作精神,重新生活。然而,第二天,我们的关系却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我在打篮球时扭伤了脚,晚饭后,到营部卫生所去治疗,在那里和她不期而遇。我到卫生所时,看见她正站在一条走廊下,与我们卫生所的一个姓刘的医助谈话,这让我心中产生了一絲不快。那个刘医助,身体魁伟,相貌堂堂,却是一个极其鄙琐的人,在女兵面前,献媚讨好,做出种种丑态,看到男战士,马上换成一副凶狠的脸色。在我经过她身旁时,她看见了我,露出了惊异和高兴的神情,这又让我心中生出一阵喜悦,显然,她还记得我。我走进治疗室后,她随即也走了进来,这又让我一阵激动,这明显是为我而来的。她与给我治疗的护士说笑着,眼睛不断地注视着我,毫不掩饰她对我的好感。治疗很简单,那个护士就给我涂了点松节油。以前我们到卫生所看病,总有很多人,要等上很长时间,我们也巴不得在那里等更长的时间,好与卫生所的女兵多接触一会儿,可今天却偏偏只有我一个人。这时,那个刘医助又匆匆走了进来;见到她,立刻摆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忽然看见我坐在旁边,马上又换上一副很不耐烦的神色问我:“你今天在这儿干什么?”以前我常来找他看病,他对我很不友好,我对他也非常反感。我没有理他,悻悻地穿上鞋子,走了出去。我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心中充满懊丧。忽然,后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本能地感到是她来了。果然,她走到我的身旁,问:“你脚伤得怎么样?”我慌忙回答:“不、不很重。”她又说:“你常打篮球吗?”我回答:“是的。”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篮球场和她们的住处隔着一条河,下午打篮球时,可能她就在那里观看。此时,我仿佛一下进入了梦境,就是这个美丽的女兵,这几天里,一直让我苦苦思恋,神不守舍,可现在她忽然就来到了我的身旁,这让我的心狂跳不止,不知所措。她也显得拘束起来,默默地走着。很快我们面前出现了三条岔道:一条向东,通往我们的营区;一条向东南,越过一条小桥,通往营部,医疗队就住在那里;还有一条向西南,通往山里。我们停了下来,此时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们就此分别,以后就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我们到山里走走,好吗?”她点了点头。我们就沿着那条向西南的小路,走到一个山坡背面,长着一片竹林的地方。五月的夜晚,真让人陶醉,温暖的春风,挟着山花的芳香,轻轻抚拂着我们的脸颊,撩拨着我们的情怀,朦胧的月光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明亮,不远处的营区里,传来熄灯的号声……
第二天下午,她就和医疗队离开了我们部队。从与她的谈话里,我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她是南方某大城市人,当时十九岁,父亲是一个将军,当时兼任所在城市的革委会副主任。她走后,我日夜思念,总想找一个机会到医院去见她。因思虑过重,以至成疾,终于在当年秋天去了她们医院。那天在医院门诊,看见我,她眼睛一亮。我说我眼睛经常酸胀,她会心一笑,就安排我住院检查。当日晚饭后,她到病房来看我。那天晚上医院里放电影,不多久,病房里的人都拿着板凳,嚷嚷着出去看电影了。她问我:“你去看电影吗?”我摇摇头。她又说,是越南电影,《山区女教师》,已经放过好几遍了。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们就在病房里一直待到电影结束。
那段时间她在门诊,但她每天都到我们病房来。每天晚饭后,住院的病人都要到外面活动一段时间,她就在那时来找我,有时上午或下午也来我们病房看看。那所医院是依山势而建的,医院里面和周围都有许多树林、竹林和山谷,但我们没有在那些幽静的地方会面,那样一旦被人发现,问题就严重了。但我们的接触还是被病房里人看出了苗头。不久,我邻床的一位连长就与她开玩笑说:“×医助近来怎么特别关心我们呀?”病房还有一个姓王的病人,不知是什么部队的一名军医,也老是阴阳怪气地说我。还有一个上海兵,住在隔壁病房——那是一个公子哥式的人物,其父是复旦大学的校工。长得高挑帅气,常穿一件当时很时髦的海魂衫。 却极其轻浮,华而不实。怕吃苦,当兵还不到一年,已在医院里度过将近半年,从内科住到外科,又从外科住到五官科。又嘴馋,我生病后,家里给我寄来一些麦乳精和白糖,他就像是自己的东西一样,不几天吃得精光。开始,他以为她是冲着他来的,对她大献殷勤,称她为同乡。后来,他也看出了我们之间的苗头,也附和着那个姓王的军医阴阳怪气地说我。大约一个星期后,一天,我们病房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先是医院里一个什么主任来问我有什么病;然后病房里的人一个个被喊出去谈话;下午,那个主任又将我叫到他办公室,叫我马上办出院手续,今天就离开医院。我说,我们部队离这儿一百多里,今天无法走,他说那就明天一早走。我说明天也没有车子,我们部队要到后天才有车来;他连说“不行不行”,然后又说那就后天一定走。我知道我们的事情被他们发觉了,就凭这一点,部队就会让我退伍。当天晚饭后,她没有来。第二天,我在门诊也没有见到她;晚饭后她仍然没有来。夜晚,我佇立在病房阳台的栏杆旁,久久凝望着不远处一座山坡上的女兵宿舍,一直没有见到那熟悉的窗户里亮起灯光。第三天上午,我就乘我们部队送病员来看病的车子离开了医院。
大约两个月后,我收到她一封信,她在信中说,和我相识,让她感到非常幸福,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但我们不可能结合。她的父母已经给她安排了亲事,是她父亲的老首长的儿子,也在部队,她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医院领导受他母亲之托,对她负有严格“监护”之责。我们之间的接触,不久就被医院领导知道。医院领导坚决要通知我们部队给我处分,让我退伍。她对医院领导说,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如果他们要这样做,她就立即转业跟我回地方。医院领导只好妥协。我感到无限的失落和惆怅,她像一片绚丽的云霞,在春风里,飘然来到我的面前,燃起我心中熊熊爱的烈焰;却又在秋风里,匆匆飘逝而去。山色不再葱茏,溪水不再欢唱,花容不再艳丽,云雀不再欢鸣;只留下满地萧萧的落叶和一轮凄清的孤月。我想:为什么偏偏让我们相遇呢?她给我带来了无限的甜蜜,也让我尝尽了无限的痛苦,情思不断,泪痕难干,这种甜蜜和痛苦,将伴随我的终生。
时光如流,转眼间,两年多过去了,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我又到那个医院去看病,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在门诊和病房都没有见到她,问人才知道她早已调走了,在给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这儿了,可两年来,我的心却还留在这里。离开医院时,下起了大雪,天地一片迷茫。我坐在军用卡车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那个她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医院,心中生出无限的愁思。那里是我梦牵魂萦的地方,多少次我在梦里来到这里。我第一次来这里,在门诊与她见面,那天晚饭后她到病房来找我,每天中午医院下班时,我在病房阳台看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回宿舍……种种情景,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可是现在,景物依旧,人已无踪,她早已离开这里了,或许今生我们就永远天各一方,只能在梦里相见了。又过了两个月,一九七五年二月,我退伍了,返乡途经她所在的那个城市时,我在她那个医院门口停留良久,但终于没有进去。其时,我穿着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落魄潦倒,自惭形秽,还去见她干什么?转眼我离开部队已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间,我多次到过那个城市,特别是2000年,我儿子到那个城市上大学以后,我更是每年都要去几次。每次我经过她所在的那个医院,就会想起她,不知如今她还在不在这里?我渴望再见她一面,但我不会去见她了。四十多年前我们相识时,我十八岁,她十九岁,正值如花似玉的美好年华,如诗如歌的美丽青春,如今,都老了,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了,就让我们当年的美好形象在各自心中一直保留到永远吧!
载于本人文集之《如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