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是风云变幻的。暑假开学,我背着一周的干粮馍刚刚踏进县办神垕中学的校门,便听到了两条爆炸性的新闻:一条是校长李如山在全县中学教师集中学习和“斗私批修”期间,吊死在了县城一中西边禁沟的一棵弯腰树上,畏罪自杀;另一条新闻是语文老师冀耀坤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
校长李如山是不是畏罪自杀我不知道,但冀耀坤冀老师绝对不是黑帮分子呢?他也不可能反党反社会主义?在我的印象中,冀老师是一位诲人不倦的语文老师。他教初中一年级的语文,年龄大概在四十多岁,留着寸发头,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炯炯目光里蕴含着一种智慧的光芒。冀老师给人的印象是和善和老成。在我和他的接触中,从没见他批评和处罚过一个学生。这样的老师会是黑帮分子和反革命吗?可是,不管怎么说,顿然间,校园教室的墙壁上,张贴上了一张张“打倒”和“揪斗”反革命黑帮分子冀耀坤的大字报;学校召开的大小会议上,都集中火力把矛头对准了黑帮分子冀耀坤冀。于是乎,冀老师成了人人憎恨和害怕的“阶级敌人”,不管是老师和学生,见了他都远远躲开。那些天,冀老师整天躲在住室里,不是学习姚文元批判吴晗《海瑞罢官》的文章,就是写检查交代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每到吃饭的时候,他会一个人走出住室,低着头默默地来到食堂打点饭菜,端回自己的住室去吃。
冀老师冀耀坤是如何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分子的?暑假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我终于从县委派到学校工作组那里探得了消息。冀老师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分子,主要原因是他创作的长篇小说《青春似火》。《青春似火》是冀老师倾注心血历经五年正在创作的一部长篇,尚未杀青。过去我们星期五下午上作文课时,冀老师经常拿着他创作的小说原稿一边炫耀,一边念给我们听。《青春似火》好像是写抗日战争时期河南洛阳的事,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学生看到日寇烧杀奸淫,偷偷背着家人和学校老师投奔延安参加抗日斗争的故事。冀老师念他的小说时,还特别讲了他的创作计划:《青春似火》写四十万字,一直写到抗日战争胜利。男青年在抗战中牺牲,女青年成长为一位坚强的革命女战士……
通过一部尚未出版的小说把人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在今天人看来也许不可思议。可是,在“文革”初期这是很正常的事。曾有一段时间,小说《青春之歌》、《三家巷》《苦斗》、《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日》被批判成了毒草之后,她的作者杨沫、欧阳山、李英儒、吴强同样也挨了批斗。长篇小说《青春似火》虽未公开出版发行,但在同学中广泛流传,就有了毒害青年的嫌疑。因为《青春似火》中歌颂的两个青年学生一个是地主出身,一个是资本家小姐,就有了为地主资本家招魂和歌功颂德的罪名。
冀老师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冀老师被隔离审查了。他创作的毒草小说被从住室里搜查了出来,摆在二年级二班教室的桌子上供人们阅读批判。那是一摞厚厚的十六克方格稿纸,稿纸上用蓝色自来水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行遒劲有力的汉字。冀老师的字笔画分明,间隔均匀,有点像鲁迅的笔迹。我认真数了数,这摞稿纸有六百一十多页,按每页稿纸四百字计算,总共有二十四万八千字。过去,我们只是在上作文课时听冀老师念他创作的小说,现在却可以一页一页翻看着,心里感到庆幸而又不是滋味。我边看小说边暗暗地埋怨说:“冀老师啊冀老师,你好好照本宣科教好语文课就行了,谁让你创作小说呢?那些教数学、教物理、教俄语、教生物的老师都没事,唯独把你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这难道值吗!”
大约是翻看阅读冀老师小说的第二天,学校“文革”小组组长找到了我,说:黑帮分子冀耀坤的小说你已经看了,都有什么感受吗?”
我说:“没有什么感受”。
“怎么会没有感受呢?那是一株大毒草,不但散发着资产阶级爱情和人性的臭味,而且对地主资本家进行了无耻的讴歌和赞颂。啊,对了,星期三下午学校开批判会,你准备一篇批判文章,到时登台进行批判!”
“我——”?
“就这样定了,你做准备吧!”
学校“文革”组长说完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批判文章如何写?作为冀老师钟爱的学生,如果不带头写批判文章,就有敌我不分、革命立场不坚定的嫌疑。忽然,我想起了冀老师长篇小说《青春似火》中有两个活宝式的人物,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张三说:张三张三,张三生来好做官;李四说:李四李四,李四生来好卖地。因为张三李四都是无地的农民,无地的农民就是贫农。伟大领袖说过,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打击他们就是打击革命……对,批判文章就这样写,小说《青春似火》污蔑丑化贫下中农,用张三李四这样的典型人物去攻击革命群众……
星期三下午,批判冀老师小说《青春似火》的会议如期召开。在学校教务处门前的空地上,摆了三张桌子,周围坐着全校的老师和学生。桐树和槐树的绿荫罩着火药味十分浓烈的批判会场,不时有蝉声和鸟叫声从浓密的枝叶间传来。随着一声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冀耀坤揪上来,冀老师被两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学生驾到了桌前,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革命口号声。我看到冀老师站在人群中间,低着头,面如土色,脸上不断向下淌着汗水。批判会议开始了,一个一个学生登台进行批判。有的说冀老师创作小说《青春似火》是为地主资产阶级翻案,梦醒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有的说冀老师创作小说《青春似火》是阶级立场决定,因为他本人就是富农出身;还有的说冀老师创作小说《青春似火》是丑化贫下中农,目的是复辟资本主义……
批判会一直开到下午五点半才结束,冀老师才被人送回到了他的住室。这次批判会后,我再没见过冀老师。因为紧接着,随着毛主席在北京八次接见红卫兵,轰轰烈烈的革命大串联开始了,我们几个学生组成的革命串联队南下广州武汉、北到北京进行革命大串联,早就忘记学校里发生的事了。等我们从外省串联回到学校复课闹革命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六七年三月中旬。有一天,我写了一篇关于批判“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文章,让冀老师给我看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敲开了冀老师住室的门。四个月不见,冀老师头上的白发似乎更多了,人也消瘦了,只有那双睿智的眼睛还闪着温和的光。看到我的到来,冀老师先是一愣,然后让我坐到床上,问:“有事吗?”
“有!”我说着,把写的批判文章拿了出来。
冀老师看了我的批判文章,说:“写得还可以,不过有的地方需要修改一下!”
接着,冀老师指出了批判稿应该修改的地方。近在咫尺地目视着这位诲人不倦、和蔼可亲的语文老师,望着他头上的根根白发,忏悔的心情油然而生,真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冀老师,去年那次批判会我不该……”
我的话还说完,冀老师就说:“不说那事好吗?”
我说:“那你的《青春似火》小说原稿——?”
提到《青春似火》小说原稿,冀老师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笑容,停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说:“被我烧了!”
“烧了?那可是你五年的心血啊!”我说。
“没法子啊!”冀老师说,“县委工作组撤离学校后,校‘文革’小组就把小说原稿归还了我。接过《青春似火》小说原稿,我真是百感交集,欲哭无泪。是小说《青春似火》害得我成了黑帮分子,受到了批判。虽然归还了我,可不知什么时候再有了运动,还是一个把柄,我肯定还逃不过这一劫。于是,一狠心,也就烧了!”
冀老师的话说得虽然很轻松,也坦然,但我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是他的无奈之举。冀老师是怕了,真是怕了。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北京著名作家老舍。老舍就是因为写小说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后,忍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批斗和精神压力而投太平湖自尽的。
弹指五十年过去了,“文革”早已成为了历史,那些年代发生的一切事情也都留在了人们久远的记忆里。可是,对于冀老师,我却十分惋惜。如果不是“文革”的话,冀老师的长篇小说《青春似火》一定能创作完成,也一定会出版发行。可是,“文革”来了,不但破灭了冀老师的作家梦,而且还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和不公正的对待。这难道不是时代所造成的个人悲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