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当满天的星星还没隐去,一阵又一阵的鸟叫声就把老柿树吵醒了。被吵醒的老柿树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似有所思地望着沐浴在晨露和漫漫雾气中的村庄和碧绿的麦田。
老柿树长在村南路边的沟堰上,粗大的根系像一条又一条黑色的蟒蛇裸露在外面,从沟堰的上边延伸到沟堰下边。老柿树是谁栽的,不知道?老柿树是什么时候栽的,也不知道?听奶奶说,她二十多岁嫁到村里的时候,就看到老柿树在村南路沟旁矗立着,叶子长了落,落了又长,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始终都是那个样子。村里柿子树有很多品种,有八月黄,有高顶红,有大鳖盖,有桂蓝青,可是,老柿树不属于这些尊贵的品种。她结的果实很小,比软枣大不了多少,而且成熟很晚。每年八月中秋节前后,别的柿树枝叶间的柿子红红的、黄黄的,等着人们采摘。而这时老柿树上的柿子依然很青,既不黄,也不红,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只有过了霜降进入了初冬,老柿树结的柿子经过风吹、经过霜冻,才变成了红黄色,为此,村里人都叫老柿树“冻柿树”。
“冻柿树”虽然结的果实不大,可枝叶特别茂盛。夏天,她像一把绿色的大伞,罩着周围足有五亩大的地方,挡住了如火般炎热的太阳,人们走到树下,顿感十分阴凉。夏天中午,老柿树下聚集着一群一群的人,有坐着乘凉的,有躺着歇晌的,还有在老柿树下打扑克下象棋的。我们小孩子们中午不休息,就穿一条短裤,爬到树上去“捉树猴”。“捉树猴”是小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几个小孩爬到树枝上,用一条薄薄的白洋布手绢蒙着一个人的眼晴,让他捉树上的其他孩子们。这种游戏虽然很刺激,但也很有危险性,闹不好会有人从树上掉下去。我们在老柿树稠密的枝叶间像猴子一样上上下下,尽情地玩着,喊声和笑声把树上几只正在抱窝的斑鸠都吵醒了,扑棱棱飞到了树梢,然后又展开翅膀飞到了别的树枝上。这时,躺在地上歇晌的大人们会吆喝着让我们赶紧下来,不要影响他们的休息。受到了大人们呵斥,我们赶紧从老柿树上爬下来,拍打着屁股向村北兰河的方向跑去……
老柿树最美的季节是深秋。一阵秋风,一场秋雨,一层浓霜,使老柿树的叶子变得红红绿绿,远远望去,像是一个装扮妖冶的老太婆,正挠首弄姿地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风情。随着微微秋风地吹拂,一片片叶子从树枝上飘下来,挂在草上,落在地上,树下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绿绿红红的树叶。我们放学后没回家,就直接到老柿树下捡树叶。柿树叶有巴掌大,有红的,有绿的,有黄的,还有半红半绿的,看上去像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我们把柿树叶放在手心里,贴在脸上,凉凉的,光光的,顿觉十分惬意。第二天上学,我们会把柿树叶装进书包带到学校里,放到课桌上,夹到书本里。有时候,年轻爱美的女老师会走到我们身旁,拿起课桌上的柿树叶欣赏一会儿,然后给我们讲解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虽然是在教室里,但望着这经过霜打的柿树叶,使人好像看到了美丽的秋天,看到了秋天原野壮丽的景色。
老柿树不但给我的童年带来了乐趣,而且也留下了痛苦的记忆。老柿树旁是一条南北贯通的官道,大凡村里出外的人,都要从老柿树旁走过。村人送亲戚或送家人出外,也都送到老柿树下就回。
四十年前的一天早晨,老柿树旁的官道上走过了一群又一群瘦骨嶙峋、面带菜色的村民。他们背着破被卷,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放着碗和筷子,愁容满面默默无语地慢慢向前走着。这是公元一九六一年的春天,因为天灾加人祸,使这些祖祖辈辈、成年累月在田里辛苦劳作种粮的农民没有什么吃了,只得离乡背井出外讨饭活命。在这些出外讨饭活命的人群中,有一个九岁的男孩特别引人注目。男孩被母亲拉着手,走一步回头望一下,眼里饱含着泪水。小孩名叫安子,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他是在依依不舍地眺望着村北边念书的学校。昨天下午,安子把老师布置的语文作业做完,双手把语文作业交给老师,说:“老师,我明天就不能来上学了!”
“为什么?你学习成绩不错,也很聪明,为什么不上学呢?”老师莫名其妙地问。
安子没有立即回答老师的问话,安子却大声地哭了起来。安子边哭边说:“俺家没啥吃了,我明天要跟着俺娘去南阳方城县要饭了……”安子越哭越痛,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的,春荒以来,班里有很多学生早就不来上学了。原来班里有三十几个学生,现在只剩十几人了。明天安子出外讨饭不上学了,后天说不定又有哪个同学也不来上学。望着越哭越痛的安子,班主任老师本来想安慰他几句,可是这时心里一酸,也按捺不住哭了起来。看到老师哭了,班里十几个小学生都哭了起来……
现在,九岁的小学生安子就要离开学校、离开村子、离开家乡跟着母亲去要饭了,他心里十分难受。他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学校念书?
老柿树静静地矗立着,尚未发芽的树枝在早春有点寒意的微风中望着失学的安子,望着这些衣裳褴褛、扶老携幼出外讨饭的村民。老柿树也许十分纳闷:这些村民为什么要离开故土呢?他们可都是老实善良种地生产粮食的农民。农民是种地生产粮食的,可为什么遇到灾荒年,首先挨饿的是农民,出外逃荒要饭的是农民,卖儿卖女的还是农民……
望着这群出外讨饭的农民,老天也许有了怜悯之心,突然飘起了细濛濛的春雨。春雨把老柿树淋湿了,树枝树干上沾满了一滴一滴水珠,水珠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就像是老柿树伤心流出的泪水。
如果说老柿树会同情流泪的话,那么,在那饥荒的年代,她可是为村里缺粮的农民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每年,稠密的枝叶间总是结满一串一串的小柿子,初夏,部分小柿子提前自动落下来,密密麻麻,满地都是。缺粮的社员就把这些落柿子捡回家,放上几天,然后揉进面里,放在鏊子上焙成厚饼,既能充饥又好吃;初冬,老柿树的树枝上挂满了成熟的柿子,人们采摘下来,放成烘柿,用篮子和筐带到镇上去卖,可换回做冬衣买布的钱。我就吃过小柿子焙的厚饼。那一年麦季,我家六口人从生产队分了八十斤麦子。从麦季到秋季,大概有三个多月。三个多月一百天,六口之家靠着八十斤麦子咋生活啊?为了节省口粮,母亲除了精打细算外,一早就到老柿树下捡小柿子。我家的小平房上晒满了母亲捡回的小柿子。夏季天长老日头,农活十分繁重。母亲做饭时,就把小柿子掺进面里,烙成厚饼,让全家人吃饱了好去干活。每每想起这些事,我就对老柿树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激之情。
星转斗移,世事变迁。四十年过去了,老柿树早已不存在了。随着村里人口的增多和村子的拓展,老柿树被人连树带根刨出来卖掉了。我每次回老家探望母亲,都要到老柿树生长的地方站一会儿,虽然看不到老柿树,可每每闭上眼睛,老柿树那虬龙似蟠结外露的根系,那满树的青枝绿叶,那冬树上红灯笼似的柿子,就像电影的镜头一样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啊,老柿树,我童年的欢乐之树,情感之树,你会永远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