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中学,最早的校名是永兴中学,我们习惯叫它“老永中"。那是我的母校和家园,我青葱岁月的萌芽滋生地。今天,当我久别之后重回它的怀抱时,它已颓为一座荒园。母校早就搬到镇上,眼前是断垣残墙,蒿草丛生,园地被取沙石的挖掘机扒出一个巨大的士坑。仿佛一座舞台轰然塌陷,早先那些在这里鲜活上演的一幕幕温馨生活场景杳无踪影,我们花样年华铬刻于此的种种记印也早已随风飘散。幸好记忆和回放的功能尚在,让我能捕捉到旧时光那丝丝缕缕的回声。
我与老永中有着太深的缘份。八岁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这里。先在附近一所茅屋村小寄居,随后举家迁入老永中,相继完成了初、高中学业。我与它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度过了整整十个春秋。
老永中位于川西坝子青嘴山麓一片田野之中。新中国建立初期,由一所名叫“药师院”的古寺庙改造而成。校园占地近百亩,园内有许多挺拔的大树,是白果、楠木、皂角、香樟之类,树龄都在百年之上。从远处遥看校园园,恍若一座茂密的森林。最高大的是操场边那棵菩提,树干有三人合抱之粗。夏天枝叶铺展成参天的华盖,是遮荫纳凉的好去处。菩提子成熟掉下来,一颗颗珠圆玉润,被一些家庭主妇捡去当肥皂搓洗衣服,更多的则被孩童们哄抢作了“丢窝儿”的游戏道具。
操场是跨进校门的第一道风景。校门很简陋,两道水泥粗沙面的立拄,上面横一拱刻写着校名的门楣,下面一道铁栅栏。白日里栅栏是永远敞开着的,也没有穿着制服板着面孔的门卫。操场并不宽敞,只能容下两个不规则的蓝球场,一圏跑道和边角的草坪。上体育课或是举行蓝球比赛可是热闹极了,挨邻的乡亲也会凑进来观战。有的牵着牛,有的背着割猪草的背篓。由于场地拘限,学校有时会把校运会延伸出去,以校门不远处的乡村公路为田径赛道。那时行人车辆都少,人的脾性也不急。偶尔一辆货车途经于此,司机便熄了发动机耐心等着比赛结束,绝不会摁一声催促的喇叭。
校园的中心是一重大殿,十几根修直的原木立柱支撑着宏阔的宇顶。那些泥塑菩萨早已不知去向,空荡的殿堂成为全校近千名师生集会的礼堂。那时候,令我们好奇、震惊、迷茫的很多来自北京的“重要精神”和“内部情况”都是在这里传达的。包括小黄帅“反潮流”、“白卷英雄”张铁生、“马振扶事件”通报等等。其中最令我们瞠目结舌的是1971年“9.13”林彪叛逃。毛主席亲自选定的接班人,最亲密的战友,居然敢反对他老人家?还妄图投敌叛国?!我们群情激愤,口诛笔伐,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那大殿下的礼堂,在年少的我们心中成为一座迷幻的神坛,它源源释放的信息使我们时而从糊涂走向明白,时而又从明白陷入新的糊涂。
正殿右侧紧傍一个小院,院里的半围厢房是昔日僧侶的居所。小院天井中垒砌了玲垅的花坛,终年覆盖着绿茸茸的苔藓。花坛上有株醪糟花,芬芳绽放时节,大半个校园都弥漫着醉人的馥香。教音乐的郑老师住在里面,他有一副酷似俄罗斯人气质的面孔。课余闲暇,他经常会在小院门口拉手风琴。琴箱如析扇一般在他舒展的双臂间翕合,伴随着优美的旋律和明快的节奏,他腰部以上的身板微微后仰,头颈轻轻地晃动,看上去萧洒极了。
正殿后面是学校厨房。每天中午十二点,悬挂在礼堂廊柱上那半截钢轨敲响放学钟声后,这里倾刻间如蜜蜂朝王般闹热。炊事员用力抬起特大号的蒸笼,学生们自带的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饭盒饭盅在氲氤的水蒸汽里如海市蜃楼般闪现。各家母亲烹制的家常菜味交融成为诱人的浓香,在空中低迴弥漫。厨房一侧是两口水塘,以溪水为源,供全校师生饮用和生活之需。
正殿下方隔着天井是二殿,那些裙板房间被分割成实验室、广播室和机动教室。广播室是一个罩着几分荣耀和神秘光环的所在,由选拔出来的优秀学生担任播音员。每天一大早播放运动员进行曲和广播体操配乐,催促和指令全校师生起床晨练;课间则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还有短暂的自办节目时间,无非是用带乡音的普通话念些表扬批评稿子;间或也放几曲革命歌曲唱片。但政治要求是很严格的,有次一位值守的同学觉得新版国歌演奏曲很悦耳,就反复播放了几遍,结果被闻声赶来的校领导一顿严厉的批评训斥。方才知道国歌与普通歌曲是有身价区别的,只能在庄严神圣的时间和场所才能播放。从此,出入广播室的人个个谨小慎微,再不敢造次。
礼堂北边,呈一字型排列着几栋砖瓦结构的教室,通透的木质窗棂,釆光极好。教室之间生长着一丛丛挑、李、梨、柑橘等果木。还有不少空地,被垦种成菜园,四季时蔬生生不息地繁衍。师生们的宿舍散布在南面临近围墙一带。没有严格划分隔离什么男生院、女生院和教工宿舍区,那时没有这个条件,也不会如此戒备生分。
虽然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但偏隅一方的静土,反而恰巧规避了时势的动荡,减轻了某些“运动”的冲击。师生们沐浴着旷野的清风和温煦的阳光静心于读书教书,颇得收益。那时老师们大多没有经过统一规范的语音训练,上课时自贡话、中江音、成都调,抑扬顿挫,各地方言大荟萃。但每一位老师备课上课都十分严谨认真,还相当注重仪表。衣着虽旧,却洁净伸展,所有男教师站上讲台,中山装都是系上风纪扣的。教物理的刘老师授课别具风釆。在讲“欧姆定律”时,他把自己的肢体全部调动起来,时而从讲台的这一端跨到那一端,语言精准凝炼,铿锵有力,形象直观地诠释导体中的电流强度与电压、电阻三者之间的复杂关系,给我们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数学科谢老师和她夫君安老师(后来作了校长和县教育局长)潜心钻研,自创了“茶馆式"教学模式,效果奇佳,深受学生欢迎。后来被温江专区总结为“永中经验”,在全区十几个县推广。由于教学底子铺得扎实,国家恢复高考头几年,老永中升学率稳居全县同级別完中第一。
远离城镇的寂寞,促使全校师生之间凝结成深厚的亲融关系。黄昏时分,住校的师生成双结对地走出校门,在田野小径上散步交心,彼此什么话都不掩藏,真诚地掏着心窝子,看上去很像是亲密的姐弟兄妹或母女父子。学生周末返校,时常会给敬仰的老师带一些山芋、红苕、桃李之类的土产。老师们虽然经济上都不宽裕,也经常接济那些贫困的孩子,哪怕是一点饭菜票,几件旧衣服,一颗心却是真诚的炽热。教职工们之间像是一个和气的大家庭。谁家偶尔做一顿喷香的荤菜,会端出来让大家品尝。男教师课余骑自行车去几里之外的镇上赶街,后衣架总是义务搭乘一位女教师。记得有一位教美术的年轻男老师是个“迂夫子”,好容易交了个化机厂的女工对象,临到结婚却手足无措。于是,众老师联合行动,往办公室墙壁描上大红囍字,从天花板垂下纸剪的彩带,电灯泡换成大瓦数,套上红色罩子,眨眼间便布置成一个喜庆的婚礼殿堂。再由一位活跃的同事作司仪,妙语连珠,幽默风趣,把这场简单却独特的婚礼掀推得高潮迭起,一对新人欣喜羞红的脸蛋如同盛开的花朵。
我们刚上初中时,校长是一位姓李的独身女士。她梳着齐耳短发,瘦削干练,一身素雅庄重的列宁装,右手食指与中指间随时夹着一支袅袅的香烟。开学典礼上,第一次听她讲话。她没有当今女强人那种慓悍,声音宛如和风细雨,完全是一位慈善长辈对晚辈的咛嘱。她说: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年龄长了,大家的学识和思想觉悟得跟着有长进啊!除了勉励我们好好学习以外,她特别要求我们要听党和毛主席的话,做品行端正,热爱国家和集体的人。接下来,她讲了一段让我终生刻骨铭心的故事:1962年,国家遭受重灾,全民闹饥荒。本校一位初三女生,有一天着实饿得受不了,夜里偷偷溜进学校菜地,摸索着扒出几根长得半熟的红苕,连泥带皮地大口啃嚼。却不料下晚自习的同学路过听到响动,抓了个正着。女生是共青团员,班干部,平时表现很好好,性格內向清雅。在同学的电筒光圈下,当场就瘫软崩溃了。班主任闻讯赶来,见状很是同情,把她带回寝室安慰道:这其实也不算啥大事,可以谅解的;但毕竟是个过错,你写份检讨书交给团支部就行了,以后改正吧。末了,还把那几根红苕煮熟给她端过来。那一夜,女生眼神空茫,一句话也不说。次日早晨,女生的床头柜上,那碗红苕没有动,碗底压着一页纸,上面留下几行浸满泪渍的字句:我错了!我悔恨做了这样的丑事,损害了集体利益,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团组织,也丢了父母的脸??女生的床铺是冷冷空空的,师生们慌忙四处寻找,最后在果树林里找到了自尽的还未满十七岁的少女。讲述到这里,李校长哽咽了。她说,我们至今都为没有挽留住这个孩子而痛心内疚,她最后的遗言令人触动,那是留给我们毎个人的忠告和警示啊!
此后很长时间里,那个揪心的故事,还有李校长的谆谆教诲,一直在我们脑海和耳边萦绕。那年暑假,我和几位同学主动承担了守护校园的义务。每天,我们戴着红袖标庄严地列队巡逻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提防着坏人的捣乱破坏。途经果林,不时有成熟的桃李坠地。我们拾捡起来,虽然喉结蠕动,嘴里冒酸水,却强忍着诱惑,一口不尝,把它们全部捧到学校办公室的桌上。开校时,李校长看到那堆霉变的水果,得知了事情的来由,在学校集会上对我们义务护校,不沾公家一点便宜的行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褒扬。我们在下面听了,心里比吃了仙桃还甜美。
那个年代,我们也追逐时尚。学校偶尔请来县电影队在操场放坝坝电影。《英雄儿女》、《上甘岭》、《南征北战》等战争片令我们百看不厌,激动不已。崇尚英雄,仰慕军人,是当时多少少年郎共有的情结,绿色军帽军装成为趋之若鹜的时装。而我在这方面更加痴迷。有一年放寒假,一支新兵连进驻学校训练。那些日子,我白天蹲在操场边,守看飒爽英姿的男兵女兵们喊着号子操练,晚上旁观他们自编自演的联欢,听他们排山倒海般的拉歌。那样的军营氛围把我迷得魂不守舍,热血贲张。一个夜晚,我鼓起勇气把一张“我想参军”的申请书贴到了带兵连长的寢室门口,那上面写满了慷慨激昂的话语。第二天,连长寻访到我家,单独找我交谈。他和蔼地对我说:你从小就有参军报国的理想,这很好,我代表部队欢迎你。但是,你现在还年少,要努力学习,快快成长,长到这么高才行。连长边说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个头。临別时,他还送了我一副鲜红的领章和闪亮的五角星徽,并有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几年后,我竭尽努力想要圆成我的从军梦,可惜阴差阳错,最终未能如愿,留下此生永远的遗憾。
中学时代是阅读的饥渴时代。可是我们偏偏遭逢因禁锢而导致的精神食粮稀缺。语文课本是那样的干巴乏味,学校图书室陈列的除了红封皮的政治书籍,就是《艳阳天》、《春苗》、《海岛女民兵》之类图解“阶级斗争"的范本。有一位成都藉的语文老师家里有些老藏书,怕被街道挨门逐户“破四旧”的红卫兵抄走,就用大纸箱装了转移寄藏到我家。这一下,我如获至宝,管它《红楼梦》、《西游记》、《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古今中外,一概通吃,狼吞虎咽。还约了要好的同学,放学后躲到校外田垄边传看。这些书籍,为我们输送了最初的文学滋养,拓宽了我们精神世界的视野。同时,字里行间关于情与爱的描写,也令我们蛰伏的少年春心隐隐萌动。我们从保尔柯察金和冬妮娅那里找到佐证:伟大的革命战士也早恋,恋爱是神圣而甜美的!我们以此为启廸和借鉴,开始试图去翻开属于自己的那神秘一页。于是,向心仪的女同学投去试探的眼光,往人家文具盒里塞纸条,帮着修改作文,送一枝钢笔或一方花手绢,下晩自习后在果林边说几句悄悄话。不过,一切仅此而已,到此为止。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热吻、一次拥抱。但我们确认,那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初恋。那种靑涩和单纯曾令我们无比陶醉,回味无穷。那是再也无法复制的一种原生态的纯情,有如晨中枝叶上的朝露般晶莹剔透。
流光匆匆。转眼之间,那一段清苦中含着甜美、简单中藏着静好、朴素中刻着精致的岁月已相去近半个世纪,只留下依稀的背影和绰约的片段,供我回望追念与遐思。
瞑想中,忽然忆起那首《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2017.9.19 记于德阳旌湖泽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