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一到腊月,空气里就开始弥漫过年的气息。富足一点的人家选一个良辰吉日,把喂了一年的大肥猪杀掉,而一般人家都养鸡,也赶着杀掉,腌成腊肉,挂在门前的枝桠上。一块块肉,像一串串厚重的风铃,随风晃荡,缕缕肉香便幽幽地四处扩散,钻入你的鼻孔,报告春节将至的喜讯,也宣布腊月里战斗的开始。
家家户户打响的第一场战斗是熬麦芽糖。妈把上好的小麦装入篓中,隔天淋淋水,还替它们盖上厚厚的棉被,然后静待麦芽的出生。爸在冬日下哼哧哼哧地劈柴,说是熬糖时用。小麦探出米粒大小的脑袋,疯长成长长的白须后,妈把它们剁碎,吃过晚饭就倒入锅里和水煮,我主动提出做添柴的帮手,说实话,我的勤快就是想换来第一羹糖水。可是,添啊,煮啊,上下眼皮都快粘住了,还不见水变稠,只好悻悻地去睡。半夜里,当我们睡得迷迷糊糊时,爸妈一人端一碗糖水站在床边,推着我们说:“快醒醒,趁热喝。”碗里的糖水酽酽的,喝一口,甜得你喉咙直痒痒,常常喝不到一半,我就腻倒了,这糖水却让我尝到了春节如蜜般的甜。
熬好的麦芽糖像一滩酱红色的软泥,温润地铺在大瓦罐里。早上我们一起床,就各拿一根筷子,猛地往里一戳,来回转动几下,再用力一拔,筷子头裹上糖,成了小纺锤,伸出舌头一舔,甜!香!家里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把它缠绕在粗棍上,拉扯成白色,硬硬的,如汉白玉,堆放在洒有面粉的团箕里。接着家家户户又打响第二场战斗:炒炒米,做糖果。
炒炒米也是一件费时的事。满满一大盆糯米,浸泡几天后,上甑蒸熟,倒出,摊在通风处,慢慢阴干,变成阴米,一粒一粒的,长而细,像被时光剥蚀了光泽的珍珠。炒炒米需两人,一人站在灶旁翻炒,一人坐在膛前添火。添火的人要懂得火候,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火一猛,娇气的阴米就噼里啪啦蹦跳起来,一下子全糊了,黑黑的,难看,也不好吃;火太小,它们又无所谓的样子,半天都不膨胀。所以,添火也是门技术,紧一把儿,松一把儿,全凭娴熟到一种默契。炒炒米的人需要耐心,一大堆的阴米,每次只能抓上几把丢在锅里,不停翻搅,直到阴米焦黄圆鼓,才算炒好一锅。因此添火和炒米的人常常换着干,一干就是几小时。炒米一半留来待客,春节几天,客人来家拜年,坐上几分钟,主人都会冲一碗炒米茶,加一匙红糖,端上来,让客人喝了暖暖身子,也垫垫肚子。若是贵客,炒米里还会放几个鸡蛋。剩下的炒米就用来做糖果了。
做糖果虽琐屑,但很快乐。加热,白色的糖块在锅里慢慢化开,加入炒米,芝麻或花生,拌匀,装入木盒,竖着棒槌使劲捣,直到炒米变得紧密、平整。爸有时捣累了,就鼓动我和弟弟比赛,看谁捣好一盒的速度快。于是,我和弟弟双手抱槌,蹲起马步,使出吃奶的劲,随着棒槌的一上一下,我们一蹦一跳,这哪是在捣糖果,分明在跳庆丰舞。糖果捣好后,倒出,再切成薄块。爸又鼓动我和弟弟比赛,可惜弟弟切成砖头厚的几块后,没有耐心了,丢下刀,玩去了。我则一刀一刀比试着切下去,那感觉就像在给一帮小朋友分果果,一定要分匀才行。
这些耗时的琐事忙完之后,已差不多到了腊月二十,家家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第三场战斗:浸泡黄豆、糯米,准备打豆腐,磨汤圆。那时,家里开豆腐坊,每到腊月,生意渐渐红火,年末我家的战斗尤为激烈,一大家子全员上阵。爷爷加班加点,赶出活儿来,一担一担挑往集市,爷爷和四叔忙着张罗买卖,我和弟弟负责收钱找钱。上门加工的人挑着一担一担的黄豆,在磨房门口排起了长队,爸妈和奶奶坚守阵地,从蒙蒙亮干到太阳落山,又在晕黄的灯泡下守到半夜鸡叫,一日三餐饭,还得请婶婶们帮忙。腊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战斗进入白日化阶段,爸妈几乎通宵不睡,爷爷奶奶岁数大,轮流歇歇。一个腊月的辛苦,换来一个安稳踏实的春节,我们姊妹三个的学费不用愁了,过年的花销也有了,爸妈虽然两眼窈陷,但嘴角都挂着满足的笑。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小年一过,家家好像都制订了一份作战计划表,每天照表紧张有序地战斗。一般先炒后炸再卤,炒花生炒瓜子炒蚕豆,炸丸子炸豆腐炸滑肉炸兰花豆,卤鸡卤排骨卤顺风卤口条,二十九上街采购年货,三十炖上一锅汤,全家围坐一处,辞旧迎新。
一个月的战斗终于换来了春节的红火、喜庆,而春节的香、甜、乐,早已渗透到辛勤劳作的每一天。如今,人们过春节简单多了,年末超市一逛,吃穿用全备齐,然而,越来越淡的年味里我们是不是少了些亲自动手的快乐?少了些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