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里,又想起那一汪澄清,一圆明镜,一口让我魂牵梦绕的老井。
老井活在从前故乡的村头。
我记事时,它巳经很老,生辰不可考溯;却已然仪态庄正,神韵清爽。
井坎井身皆青石嵌砌而成,井筒呈圆柱而腰身微丰。壁沿满是青苔,有藤蔓上下牵挂。水面距井口丈余,深而澄澈,波光中隐约可见锦鳞倏忽。那井水不顺时势,执着地冬暖而夏凉,秉承一腔良知慰人时艰;任凭周遭世界云诡风异,宁静一泓始终不盈不溢,不枯不竭。
老井很淡定。
老井以水脉牵人缘,一村落几十户聚水而居。赵钱孙李姓氏各异,经年累月的相邻却把各家串结成了"竹根亲"。
白日里,井台边是女人们的专属世界。挑水淘米洗菜浣衣全来这里扎堆。清苦的生活赶不走简略单纯的快乐,辛勤的操劳抹不去天然的健硕腴美,麻利的肢体动作充溢着几分原始舞蹈的韵律,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话语比春蚕吐丝还要绵长。偶尔也会因鸡毛蒜皮捉对展开一番舌战,以致面红耳赤。但毋需担心,只消一阵风吹过,几团云飘过,各自掬一捧井水饮下,那一点点躁动的心火即刻熄灭。明眸两相对,一笑泯恩仇。
夏日夜晚,井台边又成了男人和孩子们的一统领地。躬耕一天的汉子们晚饭后云集于此,清一色半裸上身,秀出黝黑的肌腱。汲一桶凉水酣畅淋漓以褪暑火,再往井台沿随意倚躺,以四仰八叉的放纵姿式享受纳凉的快感。头顶上天穹高远,星月淸辉流淌;田野里微风徐送,蛙鸣起伏悠扬。孩子们象是出栏的脱免,任着性子撒欢。一忽儿在水草边唱着蛊惑的歌谣:"亮火亮火虫虫,上天去雷劈你,下地来鸡啄你,快来快来我救你",对小小飞萤实施诱捕;一忽儿又借着月光下朦朦胧阴影的掩护,钻进旁边的小树林捉谜藏。玩累了,便聚到井台边,安静地听老人摇着蒲扇讲些久远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大多是精灵古怪。最让孩子们想入非非的是首乌精的故事。说是这老井壁下有一?何首乌,长年汲取井中灵气,已修结成精,月圆夜深时分,会化成童儿身形蹦出井口嬉戏。就有几位听后痴迷,半夜里相约来井边卧伏厮守,最终却一无所获,怅然而归。
傍井而生的,还有一棵黄桷树。树干粗过两人合抱,枝繁叶茂,参天劲勃。枝丫上错落地生出团团鸟窝,仿佛是大树结成的肥硕果实。栖居的鸟儿们如天使般怡然无忧一一树的高度捍卫了它们不可侵犯的尊严与安宁;筑建美巢的材质自然天成,不花分文,只需辛勤衔拾釆集;最令人羡慕的是产权可世代传承,永无期限之虞。
受了老井的滋养,古树十分灵性。村人家小偶有病痛不适,来树下取一点树枝树皮,再用井水熬了做药荡喝下,不日便可康复。那树身上终年挂满祈福感恩的红丝巾,便是见证。
时光荏苒。
老井卒于何时?不得而知。忽一日回乡,乡村已面目迥异。早年那些灵性的旧物什全然了无踪影。
记忆深处那口清澈明鉴的老井,你莫非是我的南柯一梦?
梦醒时分,弦断曲终。
遗一缕余音久久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