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想念母亲
那是中原地区常见的杨树,又查字典,知道是普通不过却又常常忽略性质的毛白杨。这一棵在上班的途中天天相遇的毛白杨,在许昌市医院的南门东路上,人流奔涌,她兀自挺立,有点儿悲壮,因为若有人能关注她,也是因为她清高的干枝蓬勃到高架的电缆电线,他人以为危机,比肩斩断她的风姿,兀自成桩,笔直耸立在人流中间,那医院矮墙一畔。
但是,春天来了,就是这样的她,在习习的春风里,却生出叶片来。那神奇的叶片,若相比迎春的玉兰,满目扎眼的油菜黄花,也依然堪称她盛开的花瓣。你看,叶初萌,在月白的树干及浅褐色的枝条上,尚未伸展,正是花儿的模样;叶初萌,在排柳的一侧,在人群的高高之上,其色浅淡,却是花色的妍妍,乃至于你能在微微的春风中,觉到她的鲜嫩,她的滋味,尤其是在夜雨过后的早晨!
如此在人流之间,在清明即到,这样风姿卓越的白杨,这样命运不羁的白杨,让我想到母亲。
去年冬季就开始整理过去的笔记,是十年之前的,所以二十几年前的也搬了出来。1992年也是4月的天气,其中一笔写到:“早上一个人独行于人流,回首处,是那团丰盈翠绿的脑,在春天茂盛。”怎么会是“脑”呢?,是的,的确是的,那棵树与人的大脑形状极其相似,或者说生命最丰盈最美丽的地方之一,就是人的大脑,无处不在,极其相似。你离开人群,远远地看,如旷野一样的大地上,一棵平凡的梧桐,结实的躯干,浅褐色的枝桠和萌芽嫩绿的树冠,不正如人脑的外形,正如脑际的万千神经和血管?生命便是如此的神奇,在远处才会思考,在远处才看得清晰,那神迹在远处的大地上,以翠色的生机呈现。而那天,我在医院刚刚出来,已经获悉,母亲不多久将会离世,她的大脑的枝桠,已经蔓延而长出蔓蔓癃枝。
不知道她在寡居的什么时候,或者在此之前,她对儿子的依靠或者信念已经浓烈,只清晰的记得,我们孤儿寡母之时,她常常以我为傲,虽然我那么渺小。十二岁那年,经母亲的介绍,随武式太极拳刘振生老师习武,正逢电影《少林寺》风靡全国。不记得是早间还是夜晚,习武回来,洗漱之际,母亲高兴的说:“旭啊,我看了,练得好啊,长相、架势、很像李连杰。”不知道她什么时间去观看,但受到她的赞扬,又看到她难得的高兴,便在不经意之间,在同学们放学的时候,乱说母亲的自豪与高兴。但是,人群之中,一个同学讥笑道:“你像李连杰?你像李连杰?哈哈,哈哈”。当时不记得还有其他的什么,不过肯定不是春天,不是走在春花开放春风满路的季节。我至今只是知道,我不管像不像谁,我只是知道,在母亲的眼里,她的儿子永远是最好的最优秀的,无论是外貌精神,还是意志坚韧。
她也不是没有疑虑过我的坚信。十八岁那年我辞掉了工作,因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工厂集体工是一个稳定的职业,我为一心读书,自绝后路,只是之前给她打了一个招呼,便一意孤行,她虽然不像其他的亲属那样可惜或者指责,却不由的叹息:“哎,你这今后怎么办呢?这工作咋办呢?”说此原话的时候,她正半躺在那张焊接的单人床上,大概病魔已经侵入了她的身底。外面是寒冷的夜,或许有厂矿老家属院几户那零落的昏暗灯火,没有雨,也没有风声,因为我听不到那旧居三楼前面,那颗巨大梧桐的枝桠交谈,我只是指着那台廉价组装的黑白电视,那屏幕的飞播说道:“妈,你看,这不到处都是招工?咋会找不到工作呢?你乱操心”!我埋怨道。
然而,还是母亲苦心问询,四处联络,又有亲朋相助,我按有关政策如愿分配到郊区中学。哎!那一段时间她该是满意的吧,她开心吗?她应该是开心的,她还有什么指望呢?当我十三四岁能骑车带她,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哪怕是有些歪歪扭扭的从街上回来,邻人说道:“陈老师,孩子长大了,熬到头了”;当我和一群少年伙伴,顶着寒风,不必像她过去那样来来回回,而一次性拉回家用的蜂窝煤,又一起搬到楼上,摆齐在床底下,歇息擦汗的时候;当我歪歪扭扭骑车出门,又冒着寒风冰雪,买回一袋面推回来的时候,她总该是欣慰的吧,她该是高兴的吗?她为家庭及儿子付出的艰难和无以言表的辛苦,终于感到小小的满足,感觉是成绩的吧,我的妈妈!
哎!
我从教之前的一个寒冬,一夜深眠,一觉醒来,朦胧之间,觉得周围的一切与往日相异,整个世界出奇的宁静,模糊之里,我四平米的斗室,像月亮的光中一样发亮。我不顾寒凉,掀被起床,猛然拉开窗帘推开窗:哦,下雪了,一夜大雪,悄无声息的普降人间。对面巨大的梧桐树上,枝枝丫丫白白绒绒,层层皑皑皑皑层层,院中那些简陋的窝棚,更远处母亲从教的学校园内,丰丰叠叠晶晶莹莹,是谁还是上苍,如此呵护如此包容?这卑贱的人间和生命?而且,那更远之处,还有一轮硕大的旭日,一轮硕大的旭日,升起在校园的那排瓦屋之巅,照耀着仿佛不是我们的世界,那纯洁的金光和银色,那圣洁的血亮和眸白,冷傲的清高和晶莹的温暖,如此相宜地把整个世界拥抱;也许很早就把我的青春完全照亮,如此照耀。我披衣起床,奋笔疾书,写下我人生的第一首诗行。
那首诗我忘记了,内容是什么,写了多少,还有几行,一切都忘记了。但记得,我把抄录一遍的纸张送给母亲,让她给同事们看看,让同事们修改修改。那天临近中午,我踏雪归来,在校园办公室的门口,母亲的几个同事指指点点,向我张望,我腼腆的低着头,加快脚步,逃一样走掉。而母亲中午回来,高兴的说:“旭啊,老师们都夸你,会写诗了;你写的好啊,继续努力,啊?”文采彬彬,曾称为六十年代许昌地区一高“小清华”的母亲,毛泽东诗词烂熟于心,我稚嫩的笔和蠢动的心,又怎能好到哪儿去?还是老话,我是她的儿子,她的骨血,她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和憧憬,看到了自己的性情和理想的继承。那是她的雪和寂静;那是她的旭和晶莹。
如此想象,昱弟十五从军,早早离家,而几年之后考上军校,在九十年代的社会及家庭,于母亲是何等的安慰和惊喜?如此相像,坚实工作的大儿教师,前途无量的军官少儿,有这样孩子的母亲,在一个又一个惊喜到来之际,在根植大地的一朵朵儿子们的荣誉在人群之上,在她白杨一样的肩头竞相开放的时候,于她是如何的欣慰和惊喜,如何的惊喜和自豪!我的母亲!我的妈妈!
那年,她四十九岁,她的精力熬尽,正如一个将军书写的横幅在我的中堂:“福慧圆成”。1992年5月11日,我在日记上匆匆写道:“早上把上衣简单的洗一洗,换了衣服,在春日明媚的铁栅栏上,晾上衬衫、尿布”。那时,母亲已经不能进食半月,靠杜冷丁迟缓一阵一阵一波一波的癌击剧痛。13日,昱弟从南京军校赶回,我在她的病榻之前,轻轻的喊:“妈!妈!小昱回来了!小昱回来看你来了!小昱回来了!”昏迷中的母亲,只是动了动眼帘。她努力想睁开眼,却始终没有做到。
如今,她过世二十三年之后的清明,中原的许昌,我们的家乡,却没有一夜的雨,也没有微微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