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e,你好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到这封信——说实话,我甚至不确定你能看到这封信。
那么假设一下,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中考应该已经过去了,志愿也已经填好。不要管结果了吧!这时你应该正抱着你新买的木吉他,上了直达上海的飞机。而我,应该正坐在火车狭小的窗边,看着周围的树木朝着和你一样的方向疾速地后退。我们走的是两条完全相背的路,某种意义上我们再也不能相聚。
对此我没有什么难过的,我相信你也一样。
Jane,你是那种在火焰山里也能保持自身冷静的人,这种人我见过并不多。你的计划中心明确,步步为营。你曾看过我的愿望清单,说它像篇童话。我就笑,不像童话那就不是我了。
和你一样,我期盼着轰轰烈烈的人生。但事实上,如果可以,我更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蹲在树下,看着光斑中的蚂蚁怎样筑巢,思考着自我与世界。这一点上,你根本不懂我。
你曾经问我,如果给你十年时间去专攻一样,你选择什么?
我反问,你选择什么?
音乐。……你呢,文字吗?
——不。文字我一直拥有,如果给我十年,我选择美术,毕竟我冷落它太久了。
我这样回答。
我一直认为,文字、画面和音乐是世界上最能够记录美好的东西。六岁时我开始学习美术和乐器,到中学结束。从此我再没摸过彩笔和琴箱。为了父母的“意见”,我放弃了许多。
Jane,我羡慕你,你可以学习你喜欢的东西。你一定会反驳:我也是不自由的!可是Jane,你比我自由太多。当你给我你的第一首作品——长笛谱的一曲《成长》——你知道那天我趴在床上哭了多久吗?哭泣,一方面是因为感动你的心意,一方面是在悲哀我自己——我学音乐的时间比你长,现在却甚至不能够完整地识谱。你的那首曲子送给我是一种浪费,我的音乐的灵性在遗忘中已经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那首《成长》现在正躺在我的箱子最底层。我打算假期到了海边,让海风把它轻轻地唱出来。
Jane,在两个月内,我们的感情云霄列车般迅速攀上顶峰,又很快坠落。我们很快地完成了相识和相交。而相离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现在。
那段时间,是很好的。我以为终于有了一个知己,便像落在地面上的一颗美丽干燥的松果,轻而易举地自燃。我在你身上倾注了从未有过的热情,却不知我们那朵像打了生长剂般的友情之花,在这热烈的火焰中开始慢慢枯焦了。
Jane,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同类。我们的目标、理想,以及对未来的规划,都是惊人地相似,在思想上也能达成共识。然而,我们的心性迥异。同是双鱼座,在一起,却又不可调和的人际矛盾。
你说我总是沉湎于幻想,我却认为是你太过现实(当然,我知道这也有原因)。你可以轻易解出一题复杂的几何,却看不懂《小王子》。你熟知古今中外著名的科学家,却连宫崎骏也不知道。你将《诗经》读得烂熟,却连《Harry.Potter》也没看过——如果说我是飞岛国的公主,那你一定是最理性智慧的那头慧骃了。
回想,那时候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关系密切得不得了。后来想起来,才知道我们之间其实有着巨大的鸿沟。你对我灿然笑容的背后,堆积的是一个又一个对我不公的评价。
有些事情的转变是突兀的,我们无法避免。
你终于爆发了,你要我反省。我不懂。那夜我把自己闷在自己怀里,把心仔细地掏了一遍,血化成了泪淌了满脸满身。
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却把我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每一条单纯的话语想成了别有用心。那么你对我的笑是骗人的吗?当我做着那些“你所痛恨的动作”时,你朝我那么自然地笑,实际心里却在筑起对我偏见的隔阂的墙?在心里对我厌恶与不屑?
再想一想,我们其实从来没有相互倾诉过。我以为我们之间无需太多交流,我以为我们的痛苦、快乐的根源都是相通的。但我以为的只是我以为的。我们都有错,或者说,我们都太过自大,自以为了解对方——而现实却正好相反。所以,当你筑墙的同时,我何尝又不在帮你浇水泥加固?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隔阂是由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我至今还无法原谅你对我的那么多误会。我太伤心了,伤心地放弃了向你解释的机会。也许我们的思想都不够成熟,所以才把彼此越推越远。
现在解释,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Jane,我们都很累。学习的任务已是够繁重了,我们却还在相互折磨,把自己攥得那样紧。那阵子我是何等地消极,甚至想放弃一切。初二那个拼搏、快乐、精力多得好似怎么也用不完似的小孩不见了,现在的我透支了自己的精神,疲惫地几秒钟就要衰老成六十岁。时间永远都不够用,两点睡觉,五点半起床跑步。时常头痛得快要炸裂,双眼浮肿得睁不开。
Jane,跑步跑到缺氧时,总是矇眬地看到你的身影,跑在我前面,我就会继续迈开腿,去追逐那个虚幻的影子。上课头痛地听不下去,瞄到你笔直的背影,我就挺挺身,敲着太阳穴继续做笔记。在雨中放学的人流中,总能看到你没打散的瘦削的身躯,我就向前奔跑,把伞往前伸,想遮住你头上的雨水。
等——等——啊——
随后跌倒,僵硬地趴跪在地上。雨伞落在一边,被风吹远了。很想就这样痛哭一场,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和伤痛都释放出来,倾注在这场大雨里。
该死的雨季。
那个星期六上午,我在你家楼下徘徊。很长时间,我没上去,你也没下来。我明知那是最后一个机会,可我还是踱着步慢慢离去了。树上残留的雨水打进我的脖子里,刺骨的一阵冰冷。跌破的膝盖还在痛着。
后来,我在日记本里写了这样的话:
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再刻意追寻别人的关怀与温暖。
太在乎自己或别人都会受伤。
随后,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常状态。早读、上课、熬夜、早读、上课……一天天循环往复,时间就这样流过去了。我们很默契地都没有对对方进行干扰,但我仍然关注着你,查看你的排名,虚拟地帮你计划着复习。你的背影仍在我面前挥之不去,却不肯为我回哪怕一次头。
我们仍然还可以相视一笑,但只是无奈地敷衍对方罢了。
那些阳光明媚的季节,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偶尔,还想起你那天告诉我有流星出现在你的阳台,却不肯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你说我们是不同的人,面对同一颗玻璃珠子,会有不同的反应。
Jane,我现在只是在想,拼命地在想: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呢,——什么愿呢?
我想我永远无法知晓。我读不懂你。
Jane,你说中考过后,你要回上海学吉他。而我,我说想去看看大海,看看在绿藤下画着海边老房子的流浪画家,坐在黑暗的礁石上等待灿烂的黎明。
Jane,我们假设一下吧。中考终于过去,暑假来临了。那一天,我们并没有按从前约好的那样散一天步,而是各自在家中翻出以前的旧东西——我送给你的厚厚一沓水笔画,你送给我的那首《成长》(我仍不能识出那谱中真实的曲调)。然后坐在地板上,安安静静发一天呆。
Jane,假设一下吧,此刻我们正驶向我们各自的目的地。你的目的地是上海,我的目的地是西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我们终究是相离了,离得无声无息。
真是奇怪,我不是准备去看海的吗?去看那里的浪花翻滚,海天连成一线,金红的日光从那缝隙中喷薄而出。
可不知怎的,我改变了在脑海中盘旋许久的那个计划。因为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在夜色笼罩下静谧温柔的草原,去看看微风中的流萤,看看深邃的夜空中垂坠下来的无比清澈璀璨的繁星。
我想看流星划破浓黑的天幕,在星帘中撩开一个柔和优美的弧度。我想站在坠落的流星下,看看那时的你到底许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想要了解你的愿望。
想要真正了解你。
Jane,此刻我正仰面迎接着流星。如果你能尾随那流星而来,我会毅然迎着那灼热的温度去拥抱你。
Jane,希望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