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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前的晚钟

  最后一次的厂庆,现在想来,那是贾府大观园里最后一次的聚会盛典。庆典在此城当时最大的剧院举行,前台灯照,金亮煌然,厂领导一级排列就坐,台下全厂新老工人,嬉笑而有秩序,一是此生少逢的室内会场规模较为华丽,二是新的工装打扮,让人新鲜且不觉格守本分,少有人在行道走动。大会开始,主持人丹田气满,意气风发,大家肃静,宣布省级重点企业某某某五十年庆典现在开始。全场鼓掌,年轻人莫名奇妙,老同志抚昔情激,特别主持人讲到立厂创业之初的作坊,历经数十载,艰苦奋斗,发展壮大成为今天产值多少、厂员成千的规模时,大家都能听懂,自豪之气,悄然而生,弥漫在高阔的剧场上方,在金亮煌然的光中微醉。但这是一次最后的庆典,那是一次最后覆灭的家祭,是围城城破的最后告别。不久,台上的诸位,有的退休,有的转岗,有的贬谪,四散落魄,还有台上的第一把手,之后竟然,气愤迫压,急病而殁。

  

  那是一位好厂长。某年的除夕,一个寡母孤儿的家里,也在忙碌着过年的洗刷,除夕的晚饭也是准备一顿水饺,当儿子开始剁馅儿,母亲开始和面之时,响起了别于人家爆竹的敲门声,打开这间屋子的房门,迎来三四人等,为首者高大个子,短而掺白的头发,瘦俏的脸膛,一身干净而褪色的蓝色工装。就是他,厂长领着一班人挨门户一一拜年了;抑或只到贫寒的职工家庭?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的眼神,大概肯定是慈祥而温和的吧。那套工装给人的印象最深,厂区之内,这是他的形象。企业逐步进入市场,效益下滑之后,另一个原厂内调走的汉子,又回来了,并且做了厂长,而他退任书记。据说,在一次厂干部会议上,汉子厂长酣然指责原厂部管理及决策的重大失误,光天化日之下,阔阔高堂之间,矛头直指前任,不断张弩,冷箭频发。他坐在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曾与他有过一次冲突和另一次求救,都忘了注视他的眼神,我只能推测,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病因怨生,恨足病疾,也如我的母亲一样,仅仅半年光阴,怀着对家人对此世的深深依恋,怅然而逝。

  

  庆典当时台下的工人们,谁会知道,一场来自最高端的变革正悄悄地在全国展开,没有思想准备,没有雨伞雨鞋,没有备荒备战,整个厂的原料来源在厂庆之前,已经出现过数次断流,我可亲可敬可同情的工人,还为不时便临的假期和时常少下任务的工表计划而高兴喜悦,只偶然听到远处原料的价格高涨了之后,还在攀升,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上边,相信这样一个庞大的企业无所不能,无难不可克服,荤腥的笑话,男女的打闹,上班之后的酗酒,一如既往。一次黎明时分的粉蓝色东天,还引来正在干活的自己,眺望称奇;年轻男女之间的恋情如火如荼。实际,产品的销路已经淤积,品型的落后,渠道的狭隘及不能随机调整的僵化,在冰封解冻之后的水流之中,摇晃眩晕,不辨方向。台下的人们在会前的间隙,小声讨论着彼此的工装,说它银灰的色,说它水泼不透微火不染的性;工装胸前及肩头上的银色纽扣,在金色的光中闪亮,仍然是一派崭新的气象,仿佛就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哪会知道什么一个完结,一个告别。

  

  但是,八十年代末经济社会发展的浪潮,确已波及到整个企业的发展方式,不,生存方式。供应科和销售科迅速适应新的变化,在新的厂长到位之后,被转换了职能,盘活企业三角债务,远赴海南购料,北上内蒙推销。好似搞活的思想,开始在这一部门向全厂蔓延,车间班组实行竞聘,不少新到的年轻工人荣耀任职,不少受到压抑的中年工人扬眉吐气,奖金与工作质量挂钩,车间的效益不同,待遇不同,使彼此的眼色逐步发生着变化,仓库内的旧产品,被清理上架,低价出卖;国外进口的机器尚未研习出能开工及生产新品的办法,只好贱卖拉出。苦干实干之类的雕像及口号,树立在厂的门口,直到又一任厂长到来之后才被更换。但是,看清大势已去的部分人,捞饱私囊,不屑于卖力苦汗的年轻人辞职换厂,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老工人和才智者,一些叹息着或提前退休,一些跳槽寻找新的良机。余下的人,私下半公开叫骂,正义勇敢者怂恿老领导要斗争。

  

  厂庆之后的第三任领导,到厂之后,首先参加了一个老工人的葬礼。那是一个忠厚善良,任劳任怨的车间主任,长期的劳累,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的勉力支撑,使他在帮助一个年轻人搬挪铁器的时候,被砸倒在地,脏腑受伤,在省城医院里挣扎了三十多天之后,在车间的人们一天又一天念叨他的日子里,怀恨而去。之后,原生产科科长、销售科科长、检验科科长,不知还有谁,相继在两年之中,或疾病而亡,或意外过逝。参见他们奠礼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一索链条上,一个又一个相连的死结。而最后一个厂长又有什么作为呢?办公区和厂区更新了,经常在那里路过,看到欧式风情的铁篱和矮墙,和夜晚里那锃亮的银光。想到,也许好了吧,我曾经同事的工友,我曾经生长在那里的叔伯兄弟婶娘姐妹的生活都终于有了保障了吧。每当我看到我新居的墙壁上我不舍得换掉的那座钟表,就会想到他们。那厂庆时人手一座之发放的钟表,已经褪去了外面的镀金,表蒙已经摔烂,我依然悬挂,它是我最后的一个纪念。

  

  然而,就在2004年的春天,又传来企业更为艰难的消息,工人已半年没有工资,养老医疗两个保险也已断交半年。真相大白,众情哗然,积压数年的怨愤喷薄而出,罢工围攻,垒死了厂门,打起了白底黑字的横幅,集体北京上访,要还一个明白,要保一口饭碗,要纠谁是罪人。

  

  这是一个工友告诉我的,那晚半夜回家,正巧租了他的人力三轮,夏夜里聚酒相谈,达到很晚,进家看到墙上的钟表,已是凌晨四点。

  

  2004年8月28日草作

  

  2014年12月27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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