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严寒来的比平常更早的一个冷冬的下午,天阴森森地下着冻雨,寒风将教室门窗上用订书针订着的塑料薄膜吹得哗啦作响。教室里,五年级毕业班的同学们少了往日的喧闹,一个个正襟危坐地等着校长来宣布推荐选拔谁上初中谁回乡务农的结果。
赢弱瘦小的我就坐在那个寒气逼人的教室里,脚已经冻得麻木了,连同麻木的还有那颗同样赢弱瘦小的心。其实我心里知道,我是不必还坐着等结果的,就是哪怕只有一人回乡务农,那个人也一定是我,因为我是地主兼资本家出身!光一个“地主”就足以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何况还拖过资本家的尾巴,这样的“狗崽子”是没有资格同贫下中农的子女去争读书的。那一刻,我就如同一个被绑上刑场的死刑犯只等着刽子手来执行了。而在心底可又偏偏不甘坐以待毙,幻想着我的学习成绩常常数一数二何许能有奇迹的出现。
教室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校长、班主任鱼惯而入,同时挤进来的还有那一直拍打着塑料薄膜的凛冽寒风。
校长示意赶紧将门关上。他站在讲台上,讲了许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话,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说,下面宣读到校长办公室去谈话同学的名单。
“文春青”......
原本就没有奇迹,在那个年代也不可能有奇迹。而且果然第一个就是我,这竟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头名状元”。
记得是要上小学了,父亲要给我起个学名。父亲沉思一会,意味深长地说,叫文春青吧。“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撷取春、青,我们希望你能春天般的自由、快乐的成长,也希望我们家能够春天般的美好起来。此时的父亲正因为出身问题,被清除出教师队伍,下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同时下放的还有我们全家。
何有春青?又何来溪长?这简直就成了绝妙的讽刺。
待我和被念及名字的其他7名同学来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一个个眼里噙满泪水,有一个竟还嘤嘤哭出声来。校长一人发我们一本书,是一个小册子,好象就叫《农业技术手册》。校长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或许根本就没有把这八个孩子读不读书,上不上初中当一回事,那个时候,认识几个字就回乡的还大有人在呢。他笑着对我们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还只是读个初中,而农村是所大学校,你们这一下就直接上大学了呢......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早已板上钉钉了吧,我显得异常的平静,平静的让班主任老师都觉得我不正常了,他摇着我的头反复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而我的嘴角竟还露出了一丝的诡笑,枪毙我,还拉上了七个垫背的呢。
待回家,待父亲帮我从肩上取下书包,把我拥进怀里默不着声,好半天口里才喃喃自语,孩子有什么错啊,还没一锹把长,就没有书读了......这时,万般的委曲、无助、还有嗔怪一咕噜的涌出,我再也抑制不住,哇哇大哭了起来,我对着父亲大声嗥叫,为什么你要当地主,要当资本家?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啊!
我泪流满面。那年,我才刚满11岁。
翻过年,父亲从生产队领了一头牛交给我,对我说,先给队里放牛吧,就这么闷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末了,他几乎用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不会就这样的,会有转机的。
两年后父亲返城,我也同父亲一起回城,再一次踏进了学校的大门。许多年后,当我坐在老父亲的对面问他在那个酷似严冬的日子里,怎么知道会有转机的?父亲平静地对我说: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告诉你,心中的希望不能死,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何况我总想,春与青溪长,冬天都那么久了,春天会来的......
感谢父亲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是它教会了我该如何的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