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没有冰箱,没有电扇,更不知世上还有空调,当温度计里的水银柱昂首向上窜时,一阵阵热浪就展开了咄咄逼人的攻势,没有任何准备,也无需准备什么,男人们打起赤膊,光着脚板,就这样慵懒从容地走进了暑气的包围里。
“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村民们都懂得这一游击战术,天蒙蒙亮,还是晨风和露水主宰的清凉世界,人们开始活跃在田间地头,薅草,点肥,打农药,除稗草。孩子们也投入战斗,放牛,煮饭,洗衣,各司其职,谁也不闲着。等到太阳爬到半空,藏在千万道光线里的热气气势汹汹地扑来时,大人们顶着草帽,即刻鸣金收兵。
回到家,先来点大碗茶,这是家家户户夏天必备的饮品,烧一大锅开水,随手丢几片大叶子茶,装进泥土烧制的大茶壶里摊凉,再倒出来,茶水橙红,鲜亮如鸭蛋黄,又像养在白瓷碗里的一块温润透亮的朱玉,咕咚咕咚几下落肚,除了解凉,嘴里嘴外还沾染茶叶的清香。有时也备点糖醋茶,白糖,白醋,白开水,三白搅合,酸甜酸甜,清热又解毒。如果能喝上一两碗凉粉,那简直妙不可言。凉粉被划成小方块,卧在一盆清水里,晶莹剔透,纯净里就散发一种清凉,舀一块上来,它竟然在汤匙上一颤一颤的,撩拨得你心里痒酥酥的,咬一口,豆腐般嫩,鸡蛋清般滑,果肉一样酸甜,那味道,可以和今天的果冻相媲美,而且你完全不用担心里面是否掺有橡胶。
那时,每家每户门前栽树,屋后种竹。白天,热浪常常裹挟在南洋风里前来村庄扫荡,大人小孩不慌不忙,端一个小凳,或者挽一束稻草,聚集到池塘边的一排意杨下,聊天,下棋,逗小孩,做针线活,把南洋风游过水面,兴奋地在叶子间的每一声呼叫当作一种惬意的享受。正午时,树底下变成蒸笼,人们转移阵地,进屋弄午饭。打开后门,竹园是一个静谧的世界,密密的竹叶织起一张大网,网走喧嚣,网来一地阴凉,坐在屋后吃饭,用不了多久,你会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凉气逗留在身旁,堵在心口的那团烦闷渐渐被掏空似的,心如古井,幽深,波澜不惊。铺一块油布,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任凭知了在树梢拉响警报,我只听竹叶摩挲的絮语,点点光斑在身边行走穿梭,人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太阳下山后,奔跑了一天的南洋风累了,回家歇息。暑气从地面袅袅升腾,不仅炙烤你的脚板,还在空中布下天罗地网,严严实实罩在头顶,树叶一动不敢动,狗趴在树底下,吐出猩红的舌头,不停地喘气,知了似乎忍受不了,嘶叫成一片,人可懒得理会这些,纷纷跳入清水塘。孩子们赤溜溜的,在浅水处嬉闹,搅得周围全是浑水,笑声和水花一同飞溅,洒落在温热的水面上。男人们扎一个猛子,就溜到了不受孩子们干扰的池塘中间,像一尾游鱼,来回游上一阵。女人另找荷塘,穿衣服下水,躲在荷叶下,除脑袋外,其余的全泡在水里,接受清水柔腻的抚慰。
简单地吃过晚饭,老人们在开阔的稻场上泼下几瓢水,压压暑气,每家像听到召唤似的,肩扛,手抬,将竹床铺板运到稻场中间,一床挨一床,亲热得像一大家人,年岁大的摇一把蒲扇,带领一帮人摆起龙门阵,你一句,我一句,稻场热闹得像电影院。小孩坐不住,又聚在一块儿疯闹,常被萤火虫一明一灭、闪着鬼魅般的光亮引诱,跟在它屁股后面追,追到手,放入透明的玻璃瓶,特意检查一下萤囊夜读的效果。
人们纳凉时,当然也没有忘记家里的功臣——水牛,水牛怕热,更怕蚊叮虫咬。晚上,人们把水牛系到稻场上,每天为它准备一堆稻草,点燃后,浇上水,让草氤氲出一缕青烟,这青烟就是驱蚊的有效办法,既帮助了牛,也方便了人。
夜深了,树叶依然纹丝不动,村里很多人露宿外面,鼾声四起,夜显得格外宁静。有月亮的夜晚,人总是难以入睡,闭上眼,总感觉满天繁星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伙伴,隔着门缝,在朝你挤眉弄眼。总感觉月亮倾泻的银辉,是从天上铺设到人间的一架银梯,我可以顺着它爬到月宫,去看望可怜的嫦娥。第二天清早醒来时,枕头总是掉在地上,头发湿润润的,头也有点昏沉沉,这才知道深夜露气与暑气干过仗。
那些年,没有冰箱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但人们有一种平和、满足、从容的心态,懂得在自然的怀抱里顺其自然的生活,懂得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以逸待劳的处世法则,这是今天在门窗紧闭的空调屋里长大的年轻人体会不到的,所以,我怀念那时人们的消暑方式和消暑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