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认识她的时候,每次吃饭,她就不忘记重申,锅巴可要留给我吃。我开始以为她是舍己为人,把差的留给自己,把好的留给别人。但一想毛主席曾经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她老要吃锅巴,八成不是什么高尚行为,就怀疑地问她。结果,本来狡黠的她,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喜欢吃锅巴。
喜欢吃这喜欢吃那,都不奇怪,没听说有女人喜欢吃锅巴的,这有些让我好奇。诚惶诚恐地问,怎么就好上这一口了?她说,那就说来话长了,是我小时候落下来的毛病。喜吃锅巴当然不是毛病,因为我也喜欢吃。与它一样,也是小时候结下的不解之缘。我小时候的境遇和她小时候肯定不一样,我是农家子弟,她则不是,家里不会有揭不开锅的时候。那时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卖菜的吃黄叶,种粮的吃糙米。我们家人口多,生产队里粮食产量低,所以如果不省吃俭用,就接不上饥荒,这样,母亲就会在平时谋划好,要求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不能有一点儿浪费,特别是粮食。那时,我家是用铁锅烧饭的,锅底下常常会有很多被烧焦黄了的锅巴饭,母亲通常会留给自己吃,而且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味道很香的样子,我当然被打动,便也要求吃,那些半焦不焦的锅巴,硬的硌嘴,不仅不利于胃,也不好吃。我有个坏脾气,凡事开了头,起了工,就会一条道走到黑。也就是说,既然吃上了,我就不轻易放弃。我也学着母亲,吧嗒吧嗒的香香地吃着,结果,吃着吃着,慢慢觉得锅巴其实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我已经很久没吃锅巴了,那种美好的感觉只是存在记忆中了,现在吃,已经感觉并不怎么样,也许是好东西吃多了的缘故,偶尔吃,也只是忆苦思甜。她说喜欢吃,我虽然也曾喜欢,就算我还真喜欢,也不会再这样说,否则,就很容易被她抓住把柄,讽刺我和她臭味相投,或讥笑我是她的一跟屁虫。而且,我向来喜欢与之唱反调,就像她时时与我尿不到一壶一样。还有,我从来都是不喜欢与女人家一般见识的,所以,我就很欣然地把吃锅巴的享受让给了她,显示我一个大男人应有的气度。
久而久之,因为她喜吃锅巴,而且老吃,所以我就戏称之为锅巴女。我知道,以她的喜好来称呼她,一种投其所好,虽然名字不雅,她也会接受下。果然,她默认了我这样的称呼,就像她老喊我“猪”我也认了下来一样。当然她不像我一样的是,我曾一度反抗,可我的反抗没有一点力量,因为我的行为确实与猪有很大的相像,用她的话说是已经够得上猪的级别,虽然还不至于“衣来伸手”,却的的确确是“饭来张口”,所以我的对猪这一称谓的微弱反抗反而因为我的不良行为而被她牢牢坐实。她说,你如果不是猪,你就帮我多做些家务,你来洗衣,你来做饭,你来炒菜。她点珠炮似的语弹,炸得我哑口无言,而我也懒得和她斤斤计较,当然,更主要的是我实在不喜欢做那些不繁重却繁琐的体力活。后来在“猪”的称呼里,我渐渐听出了她虽然埋怨却也不乏疼爱的弦外之音,所以渐渐地,她不喊我“猪”的时候,我反而会有些心慌意乱了。
其实,一餐饭里,锅巴是很少的,因为现在我们家庭里用的烧饭工具是电饭煲,可是即便有一些,她也很欢喜。她的喜欢是真喜欢,看她吃锅巴的样子,好像啃猪骨头一样,啧啧有声。如果有一天锅底没有一点点锅巴,她就会不断地表示遗憾,不相信地说,怎么会一点儿的也没有呢?所以,如果是我先到家煲饭的时候,我就会有意地多制造一些锅巴出来。多次的煲饭给我经验,只要把米多放些,而把水放少一些,并且让保温的时间更长一些,锅底就一定会有比较厚些的锅巴。不过这样一来,煮出来的饭就比把水放到恰到好处煲出的饭要坚硬许多。
说来也怪,我在很多方面是与之大相径庭的。我说我们情投意合的东西不多嘛。她就说,正因为这很多的不一致,让我们彼此互补呀。也许她言之有理。我吃饭是快刀斩乱麻,狼吞虎咽,一碗饭一会儿就被扒了个干净,她看到我这样的吃相,就笑着说,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吧?她吃起饭来则细嚼慢咽,慢慢吞吞有板有眼,不慌不忙,好像在品尝。我见她这样艰难的样子,也忍不住打击她说,速度是效率,如果做什么事像你吃饭这个速度,什么事都得黄了。她反唇相讥说,你囫囵吞枣吃下去,只图一时之快,而不懂得美味佳肴的好处,这些饭菜在你这里算是糟蹋了。她喜欢吃硬一些的,我则喜欢吃软一些的,因为吃得快软一些好进口,她为此总是取笑我是吃软饭的。我为自己辩护,这是吃软不吃硬,不像她那样吃硬不吃软。我们每天的餐桌上虽然多是两个人,却显得很热闹,因为她老是怪话连篇,弄出种种戏谑,却也搞活了气氛。我们也有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但无论谁处在下风,最后都会搬出孔子的 “食不言寝不语”的话来结束争执。
我们总是喜欢抬杠,却也有互相欣赏的时候。她见我吃得津津有味,就羡慕地说,看到你吃饭,我的食欲也空前高涨。我对她的谨慎的表扬,也会投桃报李,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做的美食在你嘴里才是真正美的。有一次,我说,像我们这么民主的餐桌上是不会出现那种“举案齐眉”的景象的。她说,也不尽然,哪次我就学学孟光,看你如何感受好不?我说,别别别,那样我会受宠若惊的。她说,那就让你受宠若惊一次。她向来说到做到,在一次晚饭的时候,果然端了放了饭菜的托盘,弯着腰,举着送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笑倒在凳子上。
硬饭我不喜欢吃,其实也不喜欢她喜欢吃硬饭,是细细咀嚼,硬饭不仅难以下咽,也难以消化,对胃不好。我试着几次做她的思想工作,她不仅我行我素,反而对我进行了思想教育,她谆谆教导着说,饭要一点一点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做。我们谁都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看着她有条不紊吃饭的样子,有时候我就觉得造物的古怪,一张这样的樱桃小嘴,吃饭的慢与说话的快竟然能矛盾地统一?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也让我有时怀疑这是不是同一张嘴。她做思想工作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她没有说通我,就还会说,比如,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又没有谁催促你,干嘛这么猴急?欲速则不达,你这么三下五除二地倒进肚子里,对肚子会有好处?你要学会淡定。她说着说着,会把吃饭上升到哲学高度,这让我很受不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在她的以身作则下,我便也跟着她一起,硬着头皮地也尝试着细嚼慢咽。
不过,她的灵活性总是更显得出色。每次见我吃硬饭吃得这么艰难,她就会表现得有些可怜见似的,说,你这个傻瓜,你把饭弄得这么硬,我还能不知道你为了我这样做的那点小心机,小伎俩?你还是不知道变通,你就不可以像我煲饭时那样让饭一边硬一边软吗?如果下次你再做不到灵活运用,那我就要剥夺你的煮饭权,赋予你炒菜的光荣义务。我平生最怕的就是炒菜,与柴米油盐酱醋打交道,既是我的弱项,更是我的软肋。我一闻那烟火的气息,就本能的反感。所以我说,今后一定遵照你的英明指示。每次见我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那样低三下四,她就莞尔一笑,在做小伏低的我面前,她总是非常受用的。
锅巴女吃锅巴更受用。她软的锅巴还不吃,还要等到锅巴冷下来硬了再吃,锅巴在她嘴里被吃得咯吱咯吱响。有时候上班来不及了,她就把锅巴卷成一个卷,说要带在路上吃。她吃锅巴是不用下饭菜的。
除了吃锅巴,她当然也有其它喜欢吃的东西,但不管吃什么,她都吃不了多少。她说,你娶了我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锅巴都能吃得有滋有味,多节省,又多好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