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天的艳阳高照、秋风送暖之后，老天爷忽然变了脸，阴沉下来。入夜，竟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裹挟在秋风里溅打得窗玻璃呼啦啦颤抖起来，摇晃起来。难以抵挡的一丝丝风寒，终于翻墙入窒，侵袭到我们的铺盖卷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最后，还是枕着一缕寒意入了梦乡。
翻看日历，今天是寒露节。晨起，草草吃了早饭，我就带上一岁多的小侄儿跟母亲上了路，留弟媳在家做事。我们各自撑起雨伞，将密集的晶莹的雨帘轻轻地剥开，让目光穿透时空放逐到一片深邃的茫然里。一把小小雨伞下的温暖与宁谧，就这样把雨帘和我们分隔开来，把母亲和我分隔开来。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没有语言，即使有，也会被雨声阻断。在这样的情景里，连我背上背着的小侄儿，也只能屏息静气地睁着双眼，茫然望着雨帘发呆。他的无言，或许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思想的闪现，那惊鸿般的一瞥，所望见的云烟飘惚霜雾迷茫之景，一定是十分的妙不可言吧？就象眼下我和母亲的心境，一般的恍惚迷离。母亲，或许正在想着从前，从前的从前……有许多美好的回忆，苦难的咀嚼，羞涩的秘密，或什么也不是。而我，则刚好活在当下，想着与下一刻有关的人和事：胡居士年近八旬了，很不容易，她勤苦细致地过活了几十年，其中用了二十年光阴陪伴青灯古佛，磨砺意志，完善人格，等闲视之尘世苦难与人生的衰弱病死。老了还乡，她想把善根种植在故土里，于是四处奔走化缘，开始在村子里修缮灵魂的庙宇。庙虽不够华美庄严，却是尽了她的全部心力。今天，她的小庙“上梁”，她恭请了四方乡邻前来贺喜。母亲是个善士，对小庙作了一点小贡献，因此被邀请前来。母亲不懂佛法，只管做好人，在乡村里参与修桥补路，怜弱济贫。
从去年开始，我就力荐母亲学佛，希望她过上一种灵魂自在的生活。因为父亲已故，只怕晚年的母亲孤单落寞，进而心灵脆弱走不出世俗的重重阻挠。可母亲毕竟是起步迟了，文化又不多，无法“深入经藏”变得“智慧如海”。母亲已经散失了训练自我心性的能力，因而夜间仍有恶梦，日间仍少不了哀声叹气。她只能局限在一种本能的良善慈悲里，心安理得地过活。我不知道更深一层的耐力能不能将母亲渡化，可我明白攀缘并非佛法的本愿。因此，怎样让母亲离苦得乐，勇敢无畏地走向终老，仍然是我此生一个未圆的梦，是我孝心的一部分。但愿，今天的聚会能让母亲有着不一般的感受，希望她在潜移默化间受到一些教益，并对人生有所感悟，从此变得晴明开朗，豁达大度。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们爬上了那座小庙。来此聚会的人真不少，男工妇女老老少少把前屋后屋都挤窄了。他们有的在厨上办着素席，有的在帮忙打扫灰尘张罗桌凳，有的则在佛像前燃着香火纸烛虔诚跪拜。我欣喜地看到，这些人脸上全都挂着愉快的笑容，谈笑间再不是那般的低劣粗俗，而且，他们全都在争先恐后做着事，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烦躁。不久，又见几名妇女先后抬着二笼热汽腾腾的黄粑和二筐豆腐从山脚爬上庙来。一问，才知是她们在自己家里做的，特意送上庙来贺喜今天这个日子，也好让大家品尝品尝。这些自发的行为里有一种特别的奉献精神，人间真情，委实让我感动。被毁坏了近半个世纪的老庙，又重新得到了修复，这在山村里算得上是一件不小的事。乡民，也似乎在世俗生活的荒漠里摸索了近半个世纪，终于看见了一条白亮亮的级级攀升的石板路，想象着那路的顶端有着神性的光辉与无穷的奥妙。尽管一些人前行的目的并不明确，误入了“迷信”之途，但毕竟依托着一种力量，活出了一种精神。这也正是胡居士要圆的梦。一位步履蹒跚两鬓苍苍的老人，要在一方水土上树起一面精神的旗帜，希图引领众生过上一种思想富足、灵魂自主的生活，谈何容易！可胡居士尽了绵薄之力，刻苦认真地做了，无怨无悔从不轻言放弃——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的引领，一种强大的心灵震撼力。佛教不是宗教，而是一种身体力行的教育，其宗旨，不正是要倡导一种环境的和谐、生命的真实平静和人类社会的详和安宁吗？许多人吃斋拜佛，上庙供香，未必清楚佛教的基本教义，明瞭其中的深广内涵。象我的父老乡亲们，也只是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里，以谦恭的心态礼佛上香敬畏神明。他们哪里知道，“佛法无边回头是岸”的真实含义？又哪里清楚，修正自己的错误言行即是修行，严格地训练自我心性与长久地护持一个人的正念（理性）便能“体解大道”，“修成正果”终至“涅槃境界”。
午饭后，人们在厢房里闲谈着。关于佛菩萨，有人不明所以地盲目崇拜，有人则沾沾自喜地说出了一大堆神交道感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大家谈兴正浓时，我也适时地说出了一些个人的理解。为何人人总是感觉苦多乐少，时光短暂？确是因为我们不明了宇宙人生的真相，佛说，无常、苦、无我是天地万物的特性，所以我们永远活在“三法印”的掌控之中无处逃匿。苦的根源是什么？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私心、分别心在作怪，它让我们看重自己，轻视别人，从而陷溺到“贪、瞋、痴”的泥淖中烦恼浮躁、争名夺利、作恶多端、罪孽深重。怎样才能离苦得乐修成正果啊？唯一的途径便是不再执着“贪、瞋、痴”，断恶从善，悔过自新，生慈悲心，从菩萨行，让心回归初始的真淳良善，与佛菩萨保持一致。凡人真的能成佛作主吗？佛说，众生皆有佛性，一善念提升自己，一恶念堕落沉沦，刽子手尚且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我们终日勤苦，大喜大舍，不偏不倚，不邪不淫，人生庄严。我们不在俗世中烦恼苦痛，佛菩萨(我们的自性)自会显现于前。佛菩萨渡我们，我们又渡众生，我们不就成了佛菩萨了吗？所以，我们离佛菩萨仅一步之遥！大家觉得我说得有理，全都睁亮了眼睛竖起耳朵还要听。接下来，我又给他们讲了袁了凡通过学佛改变人生命运的故事，以及如何静心修习、时时观照内心、淡薄名利地位的必要性，从而获取种种利益，使我们身心健康受快乐果报。
回家的途中，母亲停下来说，我学佛不够好，没有专心，今生怕是修不成了。我说，娘，没事的，今生修不好，还有来生嘛。再说，你是一个好人，好人必有好报。只要你时时念佛，静得下心来就好，想不起许多的烦恼和痛就好。即使痛，你想到那只是你的身躯在痛，不是心在痛就好。身躯终有一天是要毁坏的，留它无用，人人都会如此。可是你的心识还在，你的业力还在，你还会在世间轮回，你不会真正地死去。你会在适当的时候，随业力的流转，获得新生，明白吗？哦……我好象有些明白了，母亲先是望着雨帘发呆，之后抬起双眼，目光扫过田园、河边、山道和许多丛林，直探寻到对面高高的山巅之上，那片游移不定的飘惚云烟里。
母亲缓缓地走了。雨连续在下，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四周静寂得只有雨声，不是滴滴哒哒的那种，而是轻盈的曼妙的滑过琴弦流淌出来清越之音。我忽然有种做梦的感觉，便停了下来，倦倦地望着那道河湾蜿蜒而去，那村舍间的丛丛修竹迤逦而来，那绵延起伏的峻岭崇山气势磅礴直插云层。那秋雨绵绵密密地下着，声情并茂地落着，无边无际地散漫着。这雨，这云，这山，出奇的静，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沉郁……这沉郁，不荒凉，不苦难，也不忧伤。象梦，深动丰茂，阔大无边。在久远的一个梦里，我经历过这样的景致，从容不迫的展现，栩栩如生的画面，迷茫而深邃的背景，清明而开阔的思绪。仿佛是梦影重现，这铺天盖地的沉郁，让我溶入了一幅画面，没有了欲念，失却了语言，模糊了世事红尘……一时间，我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境，只是已经心无挂碍，超拔自在了。
醒来时，我还是不清楚是自己遭遇了一场梦境，还是此生从来就没有走出过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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