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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散记

  外婆屋门口的那条内河紧邻三湘四水之一的沅水,印象中它好像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我们都叫他“缸河”。不晓得这名字怎么叫来的,想想可能与河面不太宽有关。你说它不宽,却也能跑轮船,还时常有军垦农场的“乌龟背”在河上穿梭。“乌龟背”其实是汽艇。那家伙小小巧巧,形如乌龟,跑得飞快,马力开足时,会被自己掀起的巨大浪花包裹。它开过时,我们如果恰巧在河里戏水,便会迎着它掀起的浪头游过去,享受身子被高高抛起重重甩下的快乐。“乌龟背”开过,掀起的浪头呈人字形向两岸疾速涌来,虽越来越弱,但拍岸的那一瞬,也威力了得,有人鞋袜、裤脚被打湿,有小鱼小虾被拍在岸上瞎蹦乱跳,作垂死挣扎。

  

  每隔三五里地,河上会有一个渡口,每个渡口都有专人摆渡。外婆家那个渡口是孝成摆渡,孝成是我的本家,论年纪是我的长辈,论辈分我喊他孝成哥。

  

  我还敢光屁股下河的年纪,孝成哥就摆渡了,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带了上小学的儿子从渡口过,还是孝成哥划的船。木渡船是大队的公物,交由孝成哥管理。过渡不收费,摆渡也没得月工资,更没得年薪一说,生产队会给他一些粮食作为报酬;到了年底,邻近的大队也会给些谷子。按照乡俗,正月里他会提醒过渡的给些小钱,其实不提醒人家也会给,过年过节的都会图个喜庆。几分几角随意,没有也不霸蛮。平素,有办红、白喜事的从渡口过,人家也会主动表示下意思。有迎亲的大队人马上船,他恭贺的话滔滔不绝,跟背书样的,喜得新郎官赶紧递上红包封,当然还有喜烟喜糖。

  

  摆渡只糊得了嘴巴,没几个人愿干这营生。孝成哥也是出于无奈。他眼睛只略有光感,天一抹黑,就看不清什么东西了,我们叫他睁眼瞎,他干不了耕地犁田、间苗锄草的农活。孝成哥住的茅窝棚,搭在离码头约摸两百步远的河堤上,矮榻榻,进出都要躬腰。砖头上搁一破木板,木板上垫一草席子,草席子上堆一黑乎乎、油腻腻的棉絮,这就是床;灶由几块砖头垒成;一个歪七咧八的树兜当了凳子;吊挂在棚顶的碗柜,是由几个竹片片绑成的三角形串成,利用了空间又防了老鼠。

  

  孝成哥没有堂客却有儿子。大人说,早年一个讨饭的女人流浪到了这里,面黄肌瘦病病魇魇的,蜷缩在公屋的稻草堆里像是要死。有好心人给她送水送饭,孝成哥送的勤些,待女人恢复了元气,经人鼓动,孝成哥把女人接到了茅棚里,积了德又结束了三十多岁的单身生活,一举两得。不久,他们的儿子来到了这个世上;又不久,女人不打招呼离开了他。孝成哥从此没有再娶,划着渡船,拉扯着儿子,日复日年复年。早晌,听乡下亲戚讲,孝成哥已不在人世好几年,他年近50的儿子接了他的班。

  

  孝成哥眼睛不好使,船却划得没话讲。熟能生巧、日久成精的缘故吧,即便风大雨急、乌漆墨黑的夜里,他也能凭感觉,稳稳当当地把渡船靠拢在对岸码头,准确得如同神助,不输如今的GPS定位,让十里八乡的划船好手都伸大拇指。

  

  赶路人都不耐烦在河边久等,但次次都不久等那是假的。孝成哥不会时刻待在船上,他要上岸吃喝拉撒。两岸过河的多,他就上岸回窝棚,任由南来北往的客划过来划过去;过河的少,他就多待在船上,随时迎来送往。风儿拂面,船儿轻摇,心情一好,他也会来几嗓子山歌小调,似哼似唱,蛮难听也不:

  

  六月吹南风,

  

  吹得荷花动,

  

  荷花也是花,

  

  莲蓬也是花,

  

  荷花老了哟结莲啰蓬

  

  ……

  

  一会儿没人过河,他就挖洞寻蛇打,没事找事。要么清洗船舱,要么卷纸烟抽,当然,最多的时候是打瞌睡。他睡相不好看,常常是歪起脑壳,把涎水流到了河里,惹得游鱼子起抢。看他睡得打猪婆鼾,我们细伢子就搞恶作剧,突然发力蹦上船,船身陡然猛晃,吓得他一滚。他也习以为常了,顶多骂几声,我们不怕他。不但不怕他,还要他渡我们一群过河。晓得我们日里喜看牛打架,夜里喜看火烧屋,闲得无聊没正经事要做,他懒得理。我们就死缠烂打,他一点办法都没得。船划到河中间,早约好了的我们高喊着“冲啊”!接二连三扑通扑通跳到水里,把他一个人丢在船上。“你们这些砍脑壳死的!”他气得咬牙切齿,我们开心得要命。

  

  渡口真是戏水的好地方,那里除了渡船还有木筏子。木筏子轻巧,一群人弓着腰,齐崭崭踩在一边的船弦,喊一、二、三同时往下发力,船就朝一边猛偏,一下两下三下,船越来越偏,终于底朝天。我们就跟中了奖样的,欢呼雀跃,爬的爬上船肚皮,钻的钻入船舱里。扎猛子进到中间的船舱,里面没浸水的空间还蛮大,拱几个脑壳都不显得挤。被盖在船舱里,隐隐约约听得见外面的说话声,有人在船肚皮上走或跑,更是听得清楚。经过了水的过滤,传到耳朵里的声音硬是显得好听些。水上水下两个世界,感觉好极了。玩好了疯够了,就让船翻身。翻身不容易,要把船推到脚能沾泥的地方,站成一排,抓住船的一边同时往上抬。一下不行来二下,二下不行来三下,直到行了为止。翻过来了的船里还有满满一舱的水,没有瓢舀,却要把水弄干净,这就是我们显身手的时候了。船头船尾各站一人,腰撑直手伸平腿趴开,脚趾头死扣船板,呈“大”字状。讲呈“太”字状也行,大字状太字状都是一个状,都是伢子又不是妹子。两人步调一致先轻轻晃动船身,随着船舱里的水动起来,慢慢加力。船舱里的水忽而荡到这边忽而荡到那边,荡着荡着就荡到了外边。这是力气活也是技巧活,光有劲不行,没得劲也不行。

  

  少不更事,我们时不时会作弄一下孝成哥。想让渡船底朝天,试了好多次都弄它不翻。就另打主意。三岁的细伢子都晓得,船拢岸时要慢,慢了,船就不是撞上码头,而是轻轻靠上去,这就稳,也不伤船,开船时还不用费劲撬船头。我们这些“飞天蜈蚣”却反其道而行之,在船距岸不远时,前后桨拼命发力,手上抄有家伙的也帮一把,一路高歌猛进,对着码头旁边的河滩猛冲,冲得得法的话,会把半截船身搁在岸上。还不算完,紧接着又齐声念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直到把渡船彻彻底底搁在岸上,不与水沾边。口喘粗气,流着黑汗,我们躲在不远处的树荫里,看气急败坏的孝成哥找来粗树棍,一边脸红脖子粗地撬船,一边七窍生烟地日娘日祖宗。我们笑得在地上打滚。

  

  站在河的一边扯起喉咙放声喊,岸那边的人才听得见。只要有人喊过河,孝成哥肯定会去接,但你切莫指望他会很快迅,你催得再急,他依然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真碰上人命关天的急事,他会把脚提起些,但不会跑,若跑,摔一跤,那还多的耽误了。

  

  船刚撑离岸边,背后有人喊“一路去!”,那好说,打住就是。若离河中间都不远了,再有人喊“一路去!”,那就让人为难。不掉头吧,听那声音有蛮急切,像是耽误不得;掉头吧,不光一船的人心生怨气,对岸的眼巴巴望着船掉头,也免不了骂骂咧咧。俗语一句:走路怕撒尿,行船怕打掉。这“打掉”是掉转船头的意思,掉一下头,会要耽误好多的行程。这情况他天天都碰到,一天还碰到好多回。该不该掉头他自会拿捏,艄掌在他手里,你反对也好,你赞成也罢,他我行我素,你拿他卵办法。

  

  碰上风平浪静,急着过河赶路的人多,船头船尾都会挤满了人,没上船的拼命往上挤,上了船的死活不肯下来,哪怕船沿压得离水只剩两指头宽的边。怪就怪在日复一日也不见翻船死人的事发生。

  

  过渡有过渡的规矩,这规矩约定俗成。比如,最后上船的那个人要划前桨,当然,如果那人是老人、孕妇或太小的儿童,也会有人替一把;若那个人年纪轻轻,却偷奸耍滑束着手两眼望天,会让众人侧目,碰上不信邪的老者,还会数落他几句重话。还比如,第一个离船上岸的人,不能毛手毛脚自顾自,不能忘了将固定在船头的那根铁链顺手带上,将铁链上的铁钎插牢在硬土里,方便后面的人上岸。如果猫弹狗跳,在船靠岸的一瞬间纵身一跃,船倒退好远不讲,一船的人还会猛然间失去平衡而东倒西歪。不过,这样的事很少发生。“同船过渡,五百年前所修”,这是缘,乡亲们都懂。

  

  渡船渡人也渡牲口,牲口有猪有狗有鸡有牛,没有羊,我们那里不养。数猪最不带爱相,管你人多人少,它间常尾巴一撅,哗啦啦就来一堆屎或一泡尿,臭烘烘骚兮兮的熏人不讲,还会溅到旁人鞋上裤脚上。过渡最多的是牛,有时一头有时一群,放牛人要带它们去河那边吃草,那里的湖泊水草丰茂。当然,牛不能上船,只能泅水,由牛主人在船上牵了领头的缰绳。有善泅的牛往往会泅在船的前头,帮一把力,牵着船前行;不善泅的就拖了船的后腿,牛主人拿鞭子吓唬它或真的抽它一下,它就会攒劲泅。牛天生就会泅水,从未下过水的小牛,见母亲下水了,也会硬着头皮颤颤惊惊跟着,一旦四脚离地,它就自然而然地浮在水上了。这让在河边摸爬滚打了好久,呛过好多次水,还只学会狗爬式的我佩服不已。

  

  天气晴朗的日子,就有妇女提着桶子端着盆子上船,桶里盆里装的是衣裤、床单、被套、蚊帐之类。这些早已用肥皂水浸泡过,并经过了手搓脚踩,来到河上只为漂洗干净。一个或几个女人伏在船舱边上,将要洗的抛进河里,紧拽其一角,任其在水中铺展开来,张扬成一面面花花绿绿的万国旗。男男女女挤一船,加上认得,免不了就会互相调笑,来些荤的素的。嘻嘻哈哈声中,有女人心不在焉,手一松劲,那湿漉漉的一坨直往下沉。有眼疾手快的赶紧出手,用了镰刀或扁担将其勾住,化险为夷。也有惊慌失措捞不得法的,眼睁睁看着那一坨离船远去沉入水底,唉声叹气老半天。因有物件的拖累,船行就慢,免不了有人着急埋怨,但绝不会有人发怒,大伙都明白,谁家还没有个洗洗刷刷的,说不定那天自家的堂客或女儿媳妇,也会提了桶、端了盆上船来凑热闹。

  

  河对岸的人家不积猪肥,我们这边积了猪肥交生产队可挣工分。我们细伢子,便每天大清早背了行头过河捡猪粪。粪少人多,竞争就激烈。捡得到捡不到,捡多捡少,就要看你的运气,这运气就是看谁抢先划渡船到对岸。对岸,人家只那么多人家,猪只那么多猪,前头的捡了后头的就没了。便有人头天深夜里把船划离码头好远藏起来,第二天纵然有人起得再早,也没得船过河,还以为是有起得更早的抢了先。也有人釜底抽薪,赶早划船上岸后,对准船头猛踹一脚,让船离岸随波逐流漂到哪里是哪里,后来的竞争者就只有望船兴叹的份了。没了渡船,两岸的人就都把怨气发泄到孝成哥身上,更有人怒气冲冲指名道姓:孝成,我日你的娘!孝成哥觉得自己理亏,争辩几句也就顺着风向去找船。若是雾蒙蒙的天气,咫尺之隔,他往往也会跟船擦身而过。吃亏多了,孝成哥就学乖了。后来,再晚他也要把船靠拢在自己这一边锁住,锁不住时,就把前后桨卸了藏起,有人起得再早,没有他到场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缸河一边的码头是一条简易的土路,少水的季节,顺土路走上几十、百来步就可上船;涨水的日子,土路被淹没,渡船就直抵河堤,船缆绳往河堤的杨柳树上一绾,便可上下船了。对岸的码头是一个陡坡,拾级而上有麻石铺路。日久失修,麻石大都松动了,有的来了个仰卧起坐,一头深陷,一头翘起老高;有的挪离了先前的位置,一截悬空着;有的平躺变成了侧身,横摆变成了竖放;有的两块之间缺了一块或两块,让人走得战战兢兢。风雨剥蚀、人踩畜踏,完好无损的已见不到几块了,大多不是断裂就是崩掉了一大块或几大块,呲牙咧嘴没一点看相。倒是那块近水而又不常被水淹着的,时常有人在那上面磨镰刀、柴刀、锄头之类。都在同一个地方用劲,天长日久,那地方就呈弧线下凹,凹得突兀凹得别致。过河的人少不得多看它几眼,且评头论足一番。

  

  在渡口,大伙儿都是过客,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短暂相逢,然后各奔前程。上船的与上岸的檫身而过,或点头一笑,或高声招呼;同船过渡的,或开心攀谈,或互不搭理,留给渡口的多半是冷清。不冷清的时侯,是有外地的大船装了红薯停靠在码头。红薯来自山区,是来湖区兑换谷子的。大船一到,就有远远近近的乡亲们提了、背了谷子上船。一斤谷子换几斤红薯记不得了,记得的是,少有人家不来换,如果大人不肯,细伢子会哭着喊着拼死拼活。我们那很少种红薯,便视这东西为稀罕物,喜欢的人多。红薯当主食当零食都行,啃着吃、煮了烤了吃、切片晒干了吃、泡在酸水坛子里吃,都味道不差。

  

  难得的热闹,会让我们细伢子大发人来疯。我们挤在人堆里挑挑拣拣,更多的时候是在拿眼瞟红薯老板,趁他不注意,我们就会麻利地拣了个头大、且长得好看的顺船边滚进河里。由于手法老道,红薯落水不会发出大的声响,也不会溅起好多水花。一个两个三个N个,每个细伢子都如此,那数字就可观了。在我们那里,半真半假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桃子李子溜溜转,放牛伢见了得一半。在大人眼里,我们的行为不算偷,顶多淘气而已。记住红薯落水的地方,待船一开走,我们就赤条条下到水里,扎猛子摸起红薯平分。用褂子或裤衩兜着红薯回家,一路上鸡哇鬼喊,高兴了得。

  

  ……

  

  岁月如风,往事若烟。

  

  静静的河水、悠悠的渡船,见证了我儿时的懵懂,承载了我童年的欢乐。故乡的渡口,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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