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痞子蔡 散文之四

【六】

你柔软似水

可我的心

却因你带来的波浪,深深震荡着

于是我想你的心,是坚定的

只为了你的柔软,跳动

跳动中抖落的字句,洒在白纸上

红的字,蓝的字,然后黑的字

于是白纸

像是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行

耳内鸣鸣作响,又经过一个隧道了。

苗栗到台中的山线路段,山洞特别多,当初的工程人员,一定很辛苦。

车内虽明亮,窗外则是完全漆黑一片。

就像这第六根菸上所说的,“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行”。

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好烫。

也好,把这杯水当作暖炉,温暖一下手掌。

车内的人还是很多,我只能勉强站在这里。

回忆是件沈重的事,跟思念一样,也是有重量的。

回忆是时间的函数,但时间的方向永远朝后,回忆的方向却一定往前。

两者都只有一个方向,但方向却相反。

我算是个念旧的人吧。

身边常会留下一些小东西,来记录过去某段岁月里的某些心情。

最特别的,大概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柏森曾问我,“留这些东西,不会占空间吗?”

‘应该不会。因为最占空间的,是记忆。’

所有收留过的东西,都可以轻易抛弃。

唯独记忆这东西,不仅无法抛弃,还会随着时间的增加,不断累积。

而新记忆与旧记忆间,也会彼此相加互乘,产生庞大的天文数字。

就像对于檞寄生的记忆,总会让我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与自责。

我觉得头很重,双脚无法负担这种重量,于是蹲了下来。

直到那杯热水变凉。

我喝完水,再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毕竟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

坐车无聊时的最大天敌,就是有个可以聊天解闷的伴。

只可惜我现在是孤身一人。

那天爬完山,回到台南的车程也是约三个小时。

我跟明菁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台南就到了。

其实回程时,男女还得再抽一次卡片。

“你喜欢林明菁吗?”柏森偷偷问我。

‘她人不错啊。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嘛?’

柏森没回答,只是把我手上的21张卡片全拿去。

他找出杨过那一张,塞进我口袋。

然后叫我把剩下的20张卡片给班上男生抽。

他还是拿21张写女人名字的卡片给中文系女生抽。

没想到明菁竟然又抽到小龙女。

这次柏森抽到的是唐高宗李治,结果孙樱抽到武则天。

柏森惊吓过度,抱着我肩膀,痛哭失声。

过儿,我们真是有缘。姑姑心里很高兴。”

明菁看起来非常开心。

‘喔。’

我不敢答腔。

回到台南,我、明菁、柏森和孙樱,先在成大附近吃宵夜。

11点半快到时,我和柏森再送她们回宿舍。

11点半是胜九舍关门的时间,那时总有一群男女在胜九门口依依不舍。

然后会有个欧巴桑拿着石块敲击铁门,提醒女孩们关门的时候到了。

一面敲一面将门由左而右慢慢拉上。

明菁说胜九舍的女生都管那种敲击声叫丧钟。

胜九舍的大门是栅栏式的铁门,门下有转轮,方便铁门开关。

即使铁门拉上后,隔着栅栏,门内门外的人还是可以互望。

所以常有些热恋中的男女,在关上铁门后,仍然穿过栅栏紧握彼此的手。

有的女孩甚至还会激动地跪下,嘤嘤哭泣。

很像是探监的感觉。

以前我和柏森常常在11点半来胜九,看这种免费的戏。

丧钟刚开始敲时,明菁和孙樱跟我们挥手告别,准备上楼。

“中文系三年级的孙樱同学啊!请你不要走得那么急啊!”

柏森突然高声喊叫,我吓了一跳。

明菁她们也停下脚步,回头。

“孙樱同学啊!以你的姿色,即使是潘金莲,也有所不及啊!”

“无聊!”

孙樱骂了一声,然后拉着明菁的手,转身快步上楼。

“孙樱同学啊!你的倩影已经深植在我脑海啊!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啊!”

柏森好像在演话剧,大声地唸着对白。

“不听!不听!”

依稀可以听到孙樱从宿舍里传来的声音。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啊!只是三个紧紧牵动我内心的字啊!”

“……,……”

听不清楚孙樱说什么。

“孙樱同学啊!只是三个字啊!请你听我倾诉啊!”

“孙樱同学啊!如果我今晚不说出这三个字,我一定会失眠啊!”

“孙樱同学啊!我好不容易有勇气啊!我一定要向你表白啊!”

“孙樱同学啊!我要让全胜九舍的人都听到这三个字啊!那就是……”

‘柏森!’

我非常紧张地出声制止。

旁观的男女也都竖起耳朵,准备听柏森说出这令人脸红心跳的三个字。

“早……点……睡……!”

柏森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而清楚地说出这三个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

“啪”的一声,四楼某个房间的窗子突然打开。

“去死!”

孙樱狠狠地丢出一件东西,我们闪了一下,往地上看,是只鞋子。

我捡起鞋子,拉走朝四楼比着“V”手势的柏森,赶紧逃离现场。

回到家楼下,爬楼梯上楼时,我骂柏森:

‘你真是无聊,你不会觉得丢脸吗?’

“不会啊,没人知道我是谁。倒是孙樱会变得很有名。”

‘你干嘛捉弄她?’

“没啊,开个玩笑而已。改天再跟她道歉好了。”

‘对了,你为什么把杨过塞给我?’

“帮你啊,笨。我看你跟林明菁好像很投缘。”

‘那你怎么让她抽到小龙女?’

“这很简单。一般人抽签时,都会从中间抽,了不起抽第一张。

所以我把小龙女藏在最下面,剩下最后两张时,再让她抽。”

‘那还是只有一半的机率啊。’

“本来机率只有一半,但我左手随时准备着。如果她抽到小龙女就没事。

如果不是,我左手会用力,她抽不走就会换抽小龙女那张了。”

“你说什么!”

我们开门回家时,秀枝学姐似乎在咆哮。

“我说你的内衣不要一次洗那么多件,这样阳台好像是菜瓜棚喔。”

子尧兄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竟敢说我的胸罩像菜瓜!”

“是很像啊。尤其是挂了这么多件,确实很像在阳台上种菜瓜啊。”

“你……”

“菜虫,你回来正好。你来劝劝秀枝学姐……”

子尧兄话还没说完,秀枝学姐声音更大了。

“跟你讲过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学姐。你大我好几岁,我担待不起!”

“可是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啊。”

“你再说一遍!”

“秀枝学姐,两天不见,你依然亮丽如昔啊!”

柏森见苗头不对,赶快转移话题。

‘子尧兄,我从山上带了两颗石头给你。你看看……’

我负责让子尧兄不要再讲错话。

秀枝学姐气鼓鼓地回房,子尧兄还是一脸茫然。

我把从山上溪流边捡来的两颗暗褐色椭圆形石头,送给子尧兄。

柏森也拿给子尧兄一颗石头,是黑色的三角形。

因为子尧兄有收集石头的嗜好。

子尧兄说了声谢谢,我们三人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隔天上完课回来,走进客厅,我竟然看到明菁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很讶异。

“呜……”明菁假哭了几声,“学姐,你室友不欢迎我哦。”

“谁那么大胆…”秀枝学姐走出房门,看着我:

“菜虫,你敢不欢迎我直属学妹?”

‘啊?秀枝学姐,你是她的直属学姐?’

“正是。你为什么欺负她?”

‘没啊。我只是好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已。’

“那就好。我这个学妹可是才貌双全、色艺兼备哦,不可以欺负她。”

秀枝学姐说完后,又进了房间。

“我没骗你吧。”明菁耸耸肩,“我直属学姐总是这么形容我。”

我伸手从明菁递过来的饼干盒里,挑出一包饼干。

“没想到你住这里。”明菁环顾一下四周,“这地方不错唷。”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问一次。

“学姐说你住这里,所以我就过来找你呀。过儿,你要赶姑姑走吗?”

‘不要胡说。’我也坐了下来,开始吃饼干,陪她看电视。

‘你找我有事吗?’

过儿,”明菁的视线没离开电视,伸出左手到我面前,“给我。”

我把刚拆开的饼干包装纸,放在她摊开的左手掌上。

“不是这个啦!”

‘不然你要我给你什么?’

“鞋子呀。”

‘鞋子?’我看了一下她的脚,她穿着我们的室内拖鞋。

我再探头往外面的阳台上看,多了一双陌生的绿色凉鞋。

我走到阳台,拿起那双绿色凉鞋,然后回到客厅,放在她脚边。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很纳闷。

明菁把视线从电视机移到我身上,再看看我放在地上的鞋子。

过儿……”明菁突然一直笑,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你怎么了?’

“我是指你昨晚捡的鞋子,那是我的。我是来拿鞋子的。”

‘喔。你怎么不讲清楚。’

‘孙樱怎么会丢出你的鞋子呢?’

“她气坏了。随手一抓,就拿到我的鞋子。想也没想,就往下砸了。”

‘她还好吗?’

“不好。她到今天还在生气。”

‘真的吗?’

“嗯。尤其是看到今天宿舍公布栏上贴的公告后,她气哭了。”

‘什么公告?’

“不知道是谁贴的。上面写着:“仿佛七夕鹊桥会,恰似孔雀东南飞。

奈何一句我爱你,竟然变为早点睡。””

‘柏森只是开玩笑,没有恶意的。’

“不可以随便跟女孩子开这种玩笑哦,这样女孩子会很伤心的。”

‘柏森说他会跟孙樱道歉。柏森其实人很好的。’

“嗯。难怪孙樱说李柏森很坏,而你就好得多。所以她叫我要……”

明菁突然闭口,不再继续讲。

‘叫你要怎样?’

“这间房子真是宽敞。”

‘孙樱叫你要怎样?’

“这包饼干实在好吃。”

‘孙樱到底叫你要怎样?’

“这台电视画质不错。”

‘孙樱到底是叫你要怎样呢?’

过儿!你比李柏森还坏。”

我搔搔头,完全不知道明菁在说什么。

明菁继续看电视,过了约莫10分钟,她才开口:

过儿,你要听清楚喔。孙樱讲了两个字,我只说一遍。”

‘好。’我非常专注。

“第一个字,衣服破了要找什么来缝呢?”

‘针啊。’

“第二个字,衣服脏了要怎么办呢?”

‘洗啊。’

“我说完了。”

‘针洗?’

明菁不答腔了。

‘喔。原来是“珍惜”。’

明菁没回答,吃了一口饼干。

‘可是孙樱干嘛叫你要珍惜呢?’

明菁吃了第二口饼干。

‘孙樱到底叫你要珍惜什么呢?’

明菁吃了第三口饼干。

‘珍惜是动词啊,没有名词的话,怎么知道要珍惜什么?’

“学姐!你室友又在欺负我了!”

明菁突然大叫。

“菜虫!”

秀枝学姐又走出房门。

‘学姐饶命,她是开玩笑的。’我用手肘推了推明菁,‘对吧?’

“你只要不再继续问,那我就是开玩笑的。”明菁小声地说。

我猛点头。

“学姐,我跟他闹着玩的。”明菁笑得很天真。

“嗯。明菁,我们一起去吃饭吧。”秀枝学姐顺便问我:

“菜虫,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我等柏森。’

吃晚饭时,我跟柏森提起孙樱气哭的事,他很自责。

所以他提议下礼拜的耶诞夜,在顶楼阳台烤肉,请孙樱她们过来玩。

‘你应该单独请她吃饭或看电影啊,干嘛拖我们下水?’

“人多比较热闹啊。而且也可以替你和林明菁制造机会。”

‘不用吧。我跟林明菁之间没什么的。’

“菜虫。”柏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以后就知道了。”

耶诞夜当晚,天气晴朗而凉爽,很舒适。

我和柏森拉了条延长线,从五楼到顶楼阳台,点亮了几盏灯。

秀枝学姐负责采买,买了一堆吃的东西,几乎可以吃到明年。

柏森拜讬子尧兄少开口,免得秀枝学姐一怒之下抓他来烤。

然后我们再搬了几张桌椅到阳台上。

七点左右,明菁和孙樱来了。明菁看来很高兴,孙樱则拉长了脸。

不过当柏森送个小礼物给孙樱时,她的脸就松回去了。

我们六个人一边烤肉一边聊天,倒也颇为惬意。

当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饱时,子尧兄还清唱了他的成名曲“红豆词”。

“没想到你还挺会唱歌的。”秀枝学姐瞄了一眼子尧兄。

子尧兄很兴奋,又继续唱了几首。

然后他们竟然开始讨论起歌曲和唱歌这件事情。

柏森刻意地一直陪孙樱说话,可以看出他真的对那个玩笑很内疚。

明菁玩了一下木炭的余烬后,指着隔壁栋的阳台问我:

过儿,可以到那边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隔壁的阳台种了很多花草,跟我们这边阳台的空旷,呈明显的对比。

两个阳台间,只隔了一条约一米二高的墙。

‘爬墙没问题吧?’我问。

“这种高度难不倒我的。”

‘嗯。结婚前爬爬墙可以,结婚后就别爬了。’

“呵呵……过儿。你嘴巴好坏,竟然把我比喻成红杏。”

我和明菁翻过墙,轻声落地。

楼下是那对常摔碗盘的夫妇,脾气应该不好,没必要再刺激他们。

她一样一样地叫出花草的名称,我只是一直点头,因为我都不懂。

‘你好像很喜欢花花草草?’

“嗯,我很喜欢大自然。我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

明菁张开双臂,试着在空中画出很大很大的感觉。然后问我:

过儿,你呢?”

‘我在大自然里长大,都市的水泥丛林对我来说,反而新鲜。’

“你很特别。”明菁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们今天的招待。”

明菁靠着阳台的栏杆,眺望着夜景,转过头来跟我说。

‘别客气。’我也靠着栏杆,在她身旁。

明菁嘴里轻哼着歌,偶尔抬头看看夜空。

“这里很静又很美,不介意我以后常来玩吧?”

‘欢迎都来不及。’

明菁歪着头注视着我,笑着说:“过儿,你在说客套话哦。”

我也笑了笑:‘我是真的欢迎你来。’

“对了,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在这里等我哦。”

明菁翻过墙去拿了一样东西,要回来时,先把东西搁在墙上,再翻过来。

很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描述他爹在月台爬上爬下买橘子的情景。

如果她真的拿橘子给我,那我以后就会改叫她为爹,而不是姑姑了。

“喏,送你的。”

她也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活像“背影”的形容。

那是一株绿色植物,有特殊的叉状分枝。

叶子对生,像是童玩中的竹蜻蜓。果实小巧,带点黏性。

‘这是什么?’

“檞寄生。”

虽然我已是第二次看到檞寄生,但上次离得远,无法看清楚。

我看着手里的檞寄生,有一股说不出的好奇。

于是我将它举高,就着阳台上的灯光,仔细端详。

“有什么奇怪的吗?”明菁被我的动作吸引,也凑过来往上看。

‘檞寄生的……’

我偏过头,想问明菁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时,

她突然“哎呀”一声,迅速退开两步。

过儿!”

‘啊?’

“你好奸诈。”

‘怎么了?’

明菁没答腔,扁了扁嘴,手指比着檞寄生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我故意引诱她站在檞寄生下面,然后要亲她。

‘没啦,我只是想仔细看檞寄生而已。’

“嗯。刚刚好险。”明菁笑了笑。

我第三次错过了可以亲吻明菁的机会。

后来我常想,俗语说“事不过三”,那如果事已过了三呢?

我跟明菁之间,一直有许多的因缘将我们拉近,却总是缺乏临门一脚。

像足球比赛一样,常有机会射门,可惜球儿始终无法破网。

‘谢谢你的礼物。’

我摇了摇手中的檞寄生,对着明菁微笑。

“不客气。不过你要好好保存哦。”

‘为什么?’

“檞寄生可从寄主植物上吸收水分和无机物,进行光合作用制造养分,

但养分还是不够。所以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那干嘛还要好好保存呢?’

“虽然离开寄主植物的檞寄生,没多久就会枯掉。不过据说折下来的

寄生存放几个月后,树枝会逐渐变成金黄色。”

‘嗯。我会一直放着。’

‘对了,我刚刚是想问你,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

“这是檞寄生为了繁衍和散播之用的。”

‘嗯?’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

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

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将檞寄生收好。

11点左右,我和柏森送明菁她们回宿舍。

到胜九舍时,孙樱说还想买个东西,叫明菁先上楼。

明菁跟我们说了声耶诞快乐后,就转身上楼了。

孙樱等明菁的背影消失后,神秘地告诉我:

“菜虫。你该,感谢,明菁。”

‘我谢过了啊。’

“孙樱不是指礼物的事啦。今晚原本有人要请林明菁看电影喔。”

柏森在一旁接了话,语气带点暧昧。

“人家可是为了你而推掉约会,所以你该补偿她一场电影。”

‘提议今晚聚会的是你吧,要补偿也应该是你补啊。’

我指了指柏森。

“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是你坚持要请她来我们家玩的。”

我正想开口反驳,柏森眨了眨眼睛。

“而且你还说:“没有林明菁的耶诞夜,耶稣也不愿意诞生。””

‘乱讲!我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

“恶心”还没出口,柏森已经捂住我的嘴巴。

“菜虫,别不好意思了。请她看场电影吧。”

“没错。”孙樱说。

“孙樱,你们明天没事吧?”

“没有。”

“那明天中午12点这里见,我们四个人一起吃午饭。”

柏森把捂着我嘴巴的手放开,接着说:

“然后再让菜虫和林明菁去看电影。你说好不好?”

“很好。”孙樱点点头。

‘我……’

“别太感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柏森很快打断我的话。

“就这么说定了。”柏森朝孙樱挥挥手:“明天见。”

隔天是耶诞节,放假一天。

中午我和柏森各骑一辆机车,来到胜九门口。

孙樱穿了一件长裙,长度快要接近地面,我很纳闷裙子怎会那么长?

后来看到明菁也穿长裙出来时,我才顿悟。

原来一般女孩的过膝长裙,孙樱可以穿到接近地面。

我们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我和柏森经常去吃的一家。

“这家店真的不错喔,我和菜虫曾经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

柏森坐定后,开了口。

“真的吗?”明菁问我。

‘没错。不过这是因为那天第一次来时,我们两人都忘了带钱。’

我装作没看到柏森制止的眼神,‘所以第二次光顾,是为了还钱。’

“呵呵……这样哪能算。”

我们四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只可惜今天是阴天,窗外灰濛濛的。

明菁坐在我对面,我左边是窗,右边是柏森。

明菁似乎很喜欢这家店,从墙上的画,赞美到播放的音乐。

甚至餐桌上纯白花瓶里所插上的红花,也让她的视线驻足良久。

过儿,你说是吗?”她总是这样问我的意见。

‘应该是吧。’我也一直这样回答。

孙樱和柏森偶尔交头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事情。

明菁看看他们,朝我耸耸肩,笑一笑。

明菁起身上洗手间时,柏森和孙樱互相使了眼色。

“菜虫,我跟孙樱待会吃完饭后,会找藉口离开。”

柏森慎重地交待,“然后你要约她看电影喔。”

“孙樱说林明菁不喜欢看恐怖片和动作片,我们都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辛德勒的名单”。这里有几家戏院播放的时间,你拿去参考。”

柏森拿出一张纸条,递到我面前。我迟疑着。

“还不快领旨谢恩!”

‘谢万岁。’我接下了纸条。

‘可是“辛德勒的名单”不是动作片加恐怖片吗?’

“怎么会呢?”

‘纳粹屠杀犹太人时会有杀人的动作,而杀人时的画面也会很恐怖啊。’

“你别跟我耍白烂,去看就是了。”柏森很认真。

我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时,明菁回来了。

“母狗,小狗,三只。好玩,去看。”

我们离开餐馆时,孙樱突然冒出了这段话。

“啊?”我和明菁几乎同时发出疑问。

“孙樱是说她朋友家的母狗生了三只小狗,她觉得很好玩,想去看。”

柏森马上回答。

“你怎么会听得懂?”明菁问柏森。

“我跟孙樱心有灵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森开始干笑。孙樱可能不擅于说谎或演戏,神态颇为局促。

结果柏森就这样载走孙樱,留下紧张而忐忑的我,与充满疑惑的明菁。

其实经过几次的相处,我和明菁虽然还不能算太熟,但绝不至于陌生。

与明菁独处时,我是非常轻松而愉快的。

我说过了,对我而言,明菁像是温暖的太阳,一直都是。

可是以前跟她在一起时,只是单纯地在一起而已,无欲则刚。

但现在我却必须开口约她看电影,这不禁让我心虚。

毕竟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这种邀约已经包含了追求的意思。

对很多男孩子而言,开口约女孩子要鼓起很大的勇气。

而且心理上会有某种程度的害怕。

不是怕“开口约”,而是怕“被拒绝”。

台语有句话叫: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三天拉肚子。

如果改成:再坚强的男人也禁不住被三个女人拒绝,也是差不多通的。

悲哀的是,对我来说,“开口”这件事已经够难的了。

要我开口可能跟要我从五楼跳下是同样的艰难。

至于被不被拒绝,只是跳楼的结果是死亡或重伤的差异而已。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真的想追求明菁吗?

当时的我,对“追求明菁”这件事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

如果不是孙樱和柏森的怂恿与陷害,我压根没想到要约明菁看电影。

请注意,我否认的是“追求明菁”这件事,而不是“明菁”这个女孩。

举例来说,明菁是一颗非常美丽且灿烂夺目的钻石,我毫无异议。

但无论这颗钻石是多么闪亮,无论我多么喜欢,并不代表我一定得买啊。

至于到底是买不起或是不想买,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过儿,你在想什么?”冷不防明菁问了一句。

‘没……没事。’钻石突然开口说话,害我吓了一跳。

“真的吗?不可以骗我哦。”

‘喔。你……你下午有事吗?’

“没呀。你怎么讲话开始结巴了呢?”

‘天气冷嘛。’

“那我们不要站着不动,随便走走吧。”

我们在餐馆附近晃了一下,大概经过了三十几家店,两条小巷子。

明菁走路时,会将双手插入外套的口袋,很轻松的样子。

但是我心跳的速度,却几乎可以比美摇滚乐的鼓手。

明菁偶尔会停下来,看看店家贩卖的小饰品,把玩一阵后再放下。

过儿,可爱吗?”她常会把手上的东西递到我眼前。

‘嗯。’我接过来,看一看,点点头。

点了几次头后,我发觉我冷掉的胆子慢慢热了起来。

‘姑姑,过儿,两个。电影,去看。’我终于鼓起勇气从五楼跳下。

明菁似乎吓了一跳,接着笑了出来。

过儿,不可以这么坏的。你干嘛学孙樱说话呢?”

‘这……’我好不容易说出口,没想到她却没听懂。

正犹豫该不该再提一次时,走在前面的明菁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过儿。你是在约我看电影吗?”她还没停住笑声。

‘啊……算是吧。’

明菁的笑声暂歇,理了理头发,顺了顺裙摆,嘴角微微上扬。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你想约我看电影这句话。好不好?”

‘什么是完整而明确呢?’

过儿。”明菁直视着我,“请你说,好吗?”

明菁的语气虽然坚定,但眼神非常诚恳。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眼神的温度。

‘我想请你看电影,可以吗?’仿佛被她的眼神打动,我不禁脱口而出。

“好呀。”

画面定格。

灯光直接打在明菁的身上。

明菁的眼神散射出光亮,将我全身笼罩。

行人以原来的速度继续走着,马路上的车子也是,但不能按喇叭。

而路边泡沫红茶摊位上挂着的那块“珍珠奶茶15元”的牌子,

依旧在风中随意飘荡。

‘就这么简单?’

我没想到必须在心里挣扎许久的问题,可以这么轻易地解决。

“原本就不复杂呀。你约我看电影,我答应了,就这样。”

明菁的口气好像在解决一道简单的数学题目一样。

‘喔。’

我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过儿。你有时会胡思乱想,心里自然会承受许多不必要的负担。”

明菁笑了笑,“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趁明菁去买两杯珍珠奶茶的空档,偷瞄了柏森给我的小抄。

估计一下时间,决定看两点四十分的那场电影。

柏森和孙樱说得没错,明菁的确喜欢“辛德勒的名单”。

因为当我提议去看“辛德勒的名单”时,她马上拍手叫好。

看完电影后,她还不断跟我讨论剧情和演员,很兴奋的样子。

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已经完成约明菁看电影的任务,然后呢?

过儿,我们去文化中心逛逛好吗?”

‘啊?’

“你有事吗?”

‘没有。’

“那还“啊”什么,走吧。”

问题又轻易地解决。

文化中心有画展,水彩画和油画。

我陪明菁随性地看,偶尔她会跟我谈谈某幅画怎样怎样。

过儿,你猜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明菁用手盖住了写上画名的卡片,转过头问我。

画中有一个年轻的裸女,身旁趴了只老虎,老虎双眼圆睁,神态凶猛。

女孩的及腰长发遮住右脸,神色自若,还用手抚摸着老虎的头。

‘不知死活?’我猜了一下画名。

明菁笑着摇了摇头。

‘与虎共枕?’

“再猜。”

‘爱上老虎不是我的错?’

“再猜。”

‘少女不知虎危险,犹摸虎头半遮面。’

过儿!你老喜欢胡思乱想。”

明菁将手移开,我看了看卡片,原来画名就只叫“美人与虎”。

过儿,许多东西其实都很单纯,只是你总是将它想得很复杂。”

‘画名如果叫“不知死活”也很单纯啊。’

“这表示你认为老虎很凶猛,女孩不该抚摸。可见思想还是转了个弯。”

‘那她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人家身材好不行吗?一定需要复杂的理由吗?”

明菁双手轻抓着腰际,很顽皮地笑着,然后说:

“就像我现在饿了,你大概也饿了,所以我们应该很单纯地去吃晚饭。”

‘单纯?’

“当然是单纯。吃饭怎么会复杂呢?”

我们又到中午那家餐馆吃饭,因为明菁的提议。

过儿。回去记得告诉李柏森,这样才真正叫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

‘你这样好酷喔。’

“这叫单纯。单纯地想改写你们的纪录而已。”

‘为什么你还是想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呢?’

“还是单纯呀。既然是单纯,就要单纯到底。”

‘那你要不要也点跟中午一样的菜?’

“这就不叫单纯,而是固执了。”明菁笑得很开心。

也许是因为受到明菁的影响,所以后来我跟明菁在一起的任何场合,

我就会联想到单纯。

单纯到不需要去想我是男生而她是女生的尴尬问题。

虽然我知道后来我们之间并不单纯,但我总是刻意地维持单纯的想法。

明菁,你对我的付出,一直是单纯的。

即使我觉得这种单纯,近乎固执。

很多东西我总是记不起,但也有很多东西却怎么也无法忘记。

就像那晚跟明菁一起吃饭,我记得明菁说了很多事,我也说了很多。

但内容是什么,我却记不清楚。

随着明菁发笑时的掩口动作,或是用于强调语气的手势,

她右手上的银色手链,不断在我眼前晃动。

我常在难以入眠的夜里,梦到这道银色闪电。

我和明菁似乎只想单纯地说很多事,也单纯地想听对方说很多事而已。

单纯到忘了胜九舍关门的时间。

“啊!”明菁看了一下手表,发出惊呼:“惨了!”

‘没错。快闪!’我也看了表,离胜九关门,只剩下五分钟。

匆匆结了帐,我跨上机车,明菁跳上后座,轻拍一下我右肩:

“快!”

‘姑姑,你忘了说个“请”字喔。’

过儿!”明菁非常焦急,又拍了一下我右肩:“别闹了。”

‘不然说声“谢谢”也行。’

过儿!”明菁拍了第三下,力道很重。

我笑了笑,加足马力,三分钟内,飙到胜九门口。

“等一等!”在丧钟敲完时,明菁侧身闪进快关上的铁门。

“呼……”明菁一面喘气,双手抓住铁门栏杆,挤了个笑容:“好险。”

‘你现在可以说声“谢谢”了吧?’

“你还说!”明菁瞪了我一眼,“刚刚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如果你赶不上宿舍关门的时间会如何。’

“会很惨呀!笨。”

等到明菁的呼吸调匀,我跟她挥挥手:‘晚安了。’

过儿,你肩膀会痛吗?”

‘肩膀还好,不过你一直没对我说谢谢,我心很痛。’

过儿,谢谢你陪我一天。我今天很快乐。”

‘我是开玩笑的。你一定累坏了,今晚早点睡吧。’

“嗯。”

我转身离去,走了两步。

过儿。”

我停下脚步,回头。

“你回去时骑车慢一点,你刚刚骑好快,我很担心。”

我点点头。然后再度转身准备离去。

过儿。”

我又把头转回来看着明菁。

“我说我今天很快乐,是说真的,不是客套话。”

‘我知道了。’我笑了笑,又点点头。第三度转身离去。

过儿。”

‘姑姑。你把话一次说完吧。我转来转去,头会扭到。’

“没什么事啦。”明菁似乎很不好意思,“只是要你也早点睡而已。”

‘嗯。’我索性走到铁门前,跟明菁隔着铁门互望。

只是单纯地互望,什么话也没说。

明菁的眼神很美,尤其在昏暗的灯光中,更添一些韵味。

突然想到以前总是跟柏森来这里看戏,没想到我现在却成了男主角。

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

过儿,你笑什么?”

‘没事。只是觉得这样罚站很好玩。你先上楼吧,我等你走后再走。’

“好吧。”明菁松开握住栏杆的手,然后将手放入外套的口袋。

‘别再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了,那是坏习惯。’

“好。”明菁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我走了哦。”

明菁走了几步,回过头:

过儿。我答应跟你看电影,你难道不该说声谢谢?。”

‘谢谢…谢谢…谢谢……我很慷慨,免费奉送两声谢谢。’

过儿,正经点。”明菁的表情有点认真。

‘为什么?’

“因为我是第一次跟男孩子看电影。”

明菁挥挥手,“晚安。”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时,明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墙角。

明菁,有很多话我总是来不及说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约女孩子看电影。

我欠你的,不只是一声由衷的谢谢。

还有很多句对不起。

经过那次耶诞夜聚会以后,明菁和孙樱便常来我们那里。

尤其是晚上八点左右,她们会来陪秀枝学姐看电视。

我和柏森总喜欢边看电视剧,边骂编剧低能和变态。

难怪人家都说电视台方圆十里之内,绝对找不到半只狗。

因为狗都被宰杀光了,狗血用来洒进电视剧里。

有时她们受不了我们在电视旁边吐血,还会喧宾夺主,赶我们进房间。

如果她们待到很晚,我们会一起出去吃宵夜,再送她们回宿舍。

有次她们六点不到就跑来,还带了一堆东西。

原来秀枝学姐约她们来下厨。

看她们兴奋的样子,我就知道今天的晚餐会很惨。

我妈曾告诉我,在厨房煮饭很辛苦,所以不会有人在厨房里面带笑容。

只有两种人例外,一种是第一次煮饭;

另一种则是因为脸被油烟熏成扭曲,以致看起来像是面带笑容。

我猜她们是前者。

她们三人弄了半天,弄出了一桌菜。

我看了看餐桌上摆的七道菜,很纳闷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绿色的是菜,黄色的是鱼,红色的是肉,白色的是汤。

那,黑色的呢?

我们六个人围成一桌吃饭。

“这道汤真是难……”子尧兄刚开口,柏森马上抢着说:

“真是难以形容的美味啊!”

秀枝学姐瞪了柏森一眼,“让他说完嘛,我就不信他敢嫌汤不好喝。”

明菁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微蹙着眉:

“孙樱,你放盐了吗?”

“依稀,仿佛,好像,曾经,放过。”孙樱沈思了一下。

我把汤匙偷偷藏起,今晚决定不喝汤了。

过儿,你怎么只吃一道菜呢?”坐我旁边的明菁,转头问我。

“这小子跟王安石一样,吃饭只吃面前的那道菜。”柏森回答。

“这样不行的。”明菁把一道黄色的菜,换走我面前那道绿色的菜。

过儿,吃吃看。”明菁笑了笑:“这是我煮的哦!”

这道黄色的菜煮得糊糊的,好像不是用瓦斯煮,而是用盐酸溶解。

我吃了一口,味道好奇怪,分不出来是什么食物。

‘嗯……这道鱼烧得不错。’黄色的,是鱼吧。

“啊?”明菁很惊讶:“那是鸡肉呀!”

‘真的吗?你竟然能把平凡的鸡肉煮成带有鲜鱼香味的佳肴,’

我点点头表示赞许,‘不简单,你有天分。你一定是天生的厨师。’

我瞥了瞥明菁怀疑的眼神,拍拍她的肩膀:

‘相信我,我被这道菜感动了。’

过儿,你骗人。”

‘我说真的,不然你问柏森。’我用眼神向柏森求援。

柏森也吃了一口,“菜虫说得没错,这应该是只吃过鱼的鸡。”

看着明菁失望的眼神,我很不忍心,于是低头猛吃那道黄色的鱼。

说错了,是黄色的鸡才对。

过儿,别吃了。”

‘这么好吃的鸡,怎么可以不吃呢?’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我和明菁应该是同时想到营火晚会那时的对话,于是相视而笑。

“真的好吃吗?”明菁似乎很不放心,又问了一次。

‘嗯。菜跟人一样,重点是好吃,而不是外表。’

我把这道菜吃完,明菁舀了一碗汤,再到厨房加点盐巴,端到我面前。

吃完饭后,我和明菁到顶楼阳台聊天。

过儿,你肚子没问题吧?”

‘我号称铜肠铁胃,没事的。’

过儿,对不起。我下次会改进的。”

‘你是第一次下厨,当然不可能完美。更何况确实是满好吃的啊。’

“嗯。”

我看明菁有点闷闷不乐,于是我跟她谈起小时候的事。

我妈睡觉前总会在锅子里面放一点晚餐剩的残汤,然后摆在瓦斯炉上。

锅盖并不完全盖住锅子,留一些空隙,让蟑螂可以爬进锅。

隔天早上,进厨房第一件事便是盖上锅盖,扭开瓦斯开关。

于是就会听到一阵劈啪响,然后传来浓浓的香气,接着我就闻香起舞。

我妈说留的汤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的话蟑螂会沾锅;

太多的话就不会有劈啪的声响,也不会有香气。

“这就叫“过犹不及”。了解吗?孩子。”我妈的神情很认真。

另外她也说这招烤蟑螂的绝技,叫做“请君入瓮”。

我妈都是这样教我成语的,跟孟子和欧阳修的母亲有得拼。

‘烤蟑螂的味道真的很香喔。’

“呵呵……”明菁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所以炒东西前,可以先放几只蟑螂来“爆香”喔。’

过儿,别逗我了。”明菁有点笑岔了气。

‘天气有点凉,我们下去吧。’

“嗯。”

‘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吗?’

“嗯。”

后来她们又煮过几次,愈来愈成功。

因为菜里黑色的地方愈来愈少。

孙樱不再忘了加盐,秀枝学姐剁排骨时也知道可以改用菜刀,

而非将排骨往墙上猛砸。

我也已经可以分清楚明菁煮的东西,是鱼或是鸡。

日子像偷跑出去玩的小孩,总是无声地溜走。

明菁身上穿的衣服愈来愈少,露出的皮肤愈来愈多时,我知道夏天到了。

大三下学期快结束时,秀枝学姐考上成大中文研究所。

秀枝学姐大宴三日,请我们唱歌吃饭看电影都有。

令我惊讶的是,子尧兄竟然还送个礼物给秀枝学姐。

那是一个白色的方形陶盆,约有洗脸盆般大小,里面堆砌着许多石头。

陶盆上写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子尧兄的字迹。

左侧摆放一块椭圆形乳白色石头,光滑晶亮。子尧兄写上:

“明镜台内见真我。”

右侧矗立三块黑色尖石,一大两小,排列成山的形状。上面写着:

“紫竹林外山水秀。”

陶盆内侧插上八根细长柱状的石头,颜色深绿,点缀一些紫色。

那自然是代表紫竹林了。

最特别的是,在紫竹林内竟有一块神似观世音菩萨手持杨枝的石头。

我记得子尧兄将这个陶盆小心翼翼地捧给秀枝学姐时,神情很腼腆。

秀枝学姐很高兴,直呼:“这是一件很美的艺术品呀!”

我曾问过子尧兄,这件东西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子尧兄是这样回答我的。

几年后,子尧兄离开台南时,我才解出谜底。

升上大四后,我开始认真准备研究所考试,唸书的时间变多了。

明菁和孙樱也是。

只不过明菁她们习惯去图书馆唸书,我和柏森则习惯待在家里。

子尧兄也想考研究所,于是很少出门,背包内非本科的书籍少多了。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六个人会一起吃顿晚饭。

碰到任何一个人生日时,也会去唱歌。

对于研究所考试,坦白说,我并没有太多把握。

而且我总觉得我的考运不好。

高中联考时差点睡过头,坐计程车到考场时,车子还抛锚。

大学联考时跑错教室,连座位的椅子都是坏的,害我屁股及地了。

不能说落地,要说及地。这是老师们千叮万嘱的。

大一下学期物理期末考时,闹钟没电,就把考试时间睡过去了。

物理老师看我一副可怜样,让我补考两次,交三份报告,

还要我在物理系馆前大喊十遍:‘我对不起伽利略、牛顿和法拉第。’

最后给我60分,刚好及格的分数。

每当我想到过去这些不愉快经验,总会让我在唸书时笼罩了一层阴影。

‘去他妈的圈圈叉叉鸟儿飞!都给你爸飞去阿里山烤鸟仔巴!’

有次实在是太烦闷了,不禁脱口骂脏话。

过儿!”明菁从我背后叫了一声,我吓一跳。

我唸书时需要大量新鲜的空气,因此房门是不会关的。

“你……你竟然讲脏话!”

‘你很讶异吗?’

过儿!正经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讲脏话的。”

“你这样我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可以讲脏话呢?”

“讲脏话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吗?”

“你…你实在是该骂。我很想骂你,真的很想骂你。”

明菁愈说愈激动,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姑姑,你别生气。你已经在骂了,而我也知道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

“讲脏话很难听的,人家会看不起你。知道吗?”

‘嗯。’

“下次不可以再犯了哦。”

‘嗯。’

“一定要改哦。”

‘嗯。’

“勾勾手指?”

‘好。’

过儿,你心情不好吗?”

‘没什么,只是……’

我把过去考试时发生的事告诉她,顺便埋怨了一下考运。

“傻瓜。不管你觉得考运多差,现在你还不是顺利地在大学里唸书。”

明菁敲了一下我的头,微笑地说:

“换个角度想,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反而是天大的好运呀。”

明菁伸出右手,顺着大开的房门,指向明亮的客厅:

“人应该朝着未来的光亮迈进,不要总是背负过去的阴霾。”

明菁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坐在我的床角,接着说: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粗心怪罪到运气呢?”

“凡事只问自己是否已尽全力,不该要求老天额外施援手,这样才对。”

“而且愈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时,运气会更不好。这是一种催眠作用哦。”

“明白吗?”

‘姑姑,你讲得好有道理,我被你感动了。不介意我流个眼泪吧?’

过儿!我说真的。不可以跟我抬杠。”

‘喔。’

过儿。别担心,你会考上的。你既用功又聪明,考试难不倒你的。”

明菁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温柔。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是真的觉得你非常聪明又很优秀呀。”

‘会吗?我觉得我很普通啊。’

“傻瓜。我以蛟龙视之,你却自比浅物。”

‘啊?’

过儿,听我说。”明菁把身子坐直,凝视着我:

“虽然我并不是很会看人,但在我眼里,你是个很有很有能力的人。”

“很有”这句,她特别强调两次。

“我确定的事情并不多,但对你这个人的感觉,我非常确定。”

明菁的语气放缓,微微一笑:

过儿,我一直是这么相信你。你千万不要怀疑哦。”

明菁的眼神射出光亮,直接穿透我心中的阴影。

‘姑姑,你今天特别健谈喔。’

“傻瓜。我是关心你呀。”

‘嗯。谢谢你。’

过儿。以后心烦时,我们一起到顶楼聊聊天,就会没事的。”

‘嗯。’

“我们一起加油,然后一起考上研究所。好吗?”

‘好。’

后来我们常常会到顶楼阳台,未必是因为我心烦,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从明菁那里得到心灵的供养。

明菁总是不断地鼓励我,灌溉我,毫不吝惜。

我的翅膀似乎愈来愈强壮,可以高飞,而明菁将会是我翼下之风。

我渐渐相信,我是一个聪明优秀而且有才能的人。

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事实。

如果面对人生道路上的荆棘,需要自信这把利剑的话,

那这把剑,就是明菁给我的。

为了彻底纠正我讲脏话的坏习惯,明菁让柏森和子尧兄作间谍。

这招非常狠,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根本不会守口。

刚开始知道我又讲脏话时,她会温言劝诫,过了几次,她便换了方法。

过儿,跟我到顶楼阳台。”

到了阳台后,她就说:

“你讲脏话,所以我不跟你讲话。”

无论我怎么引她说话,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一句。

很像琼瑶小说《我是一片云》里,最后终于精神失常的女主角。

因为那位女主角不管问她什么,她都只会回答:“我是一片云。”

如果明菁心情不好,连话都会懒得出口,只是用手指敲我的头。

于是我改掉了说脏话的习惯。

不是因为害怕明菁手指敲头的疼痛,而是不忍心她那时的眼神。

研究所考试的季节终于来到,那大约是四月中至五月初之间的事。

通常每间学校考试的时间会不一样,所以考生们得南北奔走。

考完成大后,接下来是台大。

子尧兄和孙樱没有报考台大,而柏森的家在台北,前几天已顺便回家。

所以我和明菁相约,一起坐火车到台北考试。

我们在考试前一天下午,坐一点半的自强号上台北。

我先去胜九舍载明菁,然后把机车停在成大光复校区的停车场,

再一起走路到火车站。

上了车,刚坐定,明菁突然惊呼:

“惨了!我忘了带准考证!”

‘啊?是不是放在我机车的座垫下面?’

明菁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我怎么会那么粗心呢?”

我无暇多想,也顾不得火车已经起动。告诉明菁:

‘我搭下班自强号。你在台北火车站里等我。’

过儿!不可以……”明菁很紧张。

明菁话还没说完,我已离开座位。

冲到车厢间,默唸了一声菩萨保佑,毫不犹豫地跳下火车。

只看到一条铁灰色的剑,迎面砍来,我反射似地向左闪身。

那是月台上的钢柱。

可惜剑势来得太快,我闪避不及,右肩被削中,我应声倒地。

月台上同时响起惊叫声和口哨声,月台管理员也冲过来。

我脑中空白十秒钟左右,然后挣扎着起身,试了三次才成功。

他看我没啥大碍,嘴里唸唸有辞,大意是年轻人不懂爱惜生命之类的话。

‘大哥,我赶时间。待会再听你教训。’

我匆忙出了车站,从机车内拿了明菁的准考证,又跑回到车站。

还得再买一次车票,真是他妈……,算了,不能讲脏话。

我搭两点十三分的自强号,上了车,坐了下来,呼出一口长气。

右肩却开始觉得酸麻。

明菁在台北火车站等了我半个多小时,我远远看到她在月台出口处张望。

她的视线一接触到我,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没事。’我把准考证拿给她,拍拍她的肩膀。

‘饿了吗?先去吃晚饭吧。’我问。

明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频频拭泪。

过了许久,她才说:“大不了不考台大而已。你怎么可以跳车呢?”

隔天考试时,右肩感到抽痛,写考卷时有些力不从心。

考试要考两天,第二天我的右肩抽痛得厉害,写字时右手会发抖。

只好用左手紧抓着右肩写考卷。

监考委员大概是觉得我很可疑,常常晃到我座位旁边观察一番。

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我又堕入考运不好的梦魇中。

因为明菁的缘故,我反而觉得只伤到右肩,是种幸运。

回到台南后,先去看西医,照X光结果,骨头没断。

“骨头没断,反而更难医。唉……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这个医生很幽默,不简单,是个高手。

后来去看了中医,医生说伤了筋骨,又延误一些时日,有点严重。

之后用左手拿了几天的筷子,卤蛋都夹不起来。

考完台大一个礼拜后的某天中午,我买了个饭盒在房间里吃。

当我用左手跟饭盒内的鱼丸搏斗时,听到背后传来鼻子猛吸气的声音。

转过头,明菁站在我身后,流着眼泪。

‘啊?你进来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你怎么哭了呢?’

过儿,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伤的……”

‘谁告诉你的?’

“李柏森。”

‘没事啦,撞了一下而已。’我撩起袖子,指着缠绕右肩的绷带,

‘再换一次药就好了。’

过儿,都是我不好。我太粗心了。”

‘别胡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我笑了笑:

‘杨过不是被斩断右臂吗?我这样才真正像杨过啊。’

过儿,会痛吗?”

‘不会痛。只是有点酸而已。’

“那你为什么用左手拿筷子呢?”

‘嗯…如果我说我在学老顽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你会相信吗?’

明菁没回答,只是怔怔地注视我的右肩。

‘没事的,别担心。’

她敲了一下我的头,“过儿,你实在很坏,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生气了吗?’

她摇摇头,左手轻轻抚摸我右肩上的绷带,然后放声地哭。

‘又怎么了?’

明菁低下头,哽咽地说:

过儿,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明菁最后趴在我左肩上哭泣,背部不断抽搐着。

‘姑姑,别哭了。’我拍拍她的背。

‘姑姑,让人家看到会以为我欺负你。’

‘姑姑,休息一下。喝口水吧。’

明菁根本无法停止哭泣,我只好由她。

我不记得她哭了多久,只记得她不断重复舍不得。

我左边的衣袖湿了一大片,泪水是温热的。

这是我和明菁第一次超过朋友界线的接触,在认识明菁一年半后。

后来每当我右肩酸痛时,我就会想起明菁抽搐时的背。

于是右肩便像是有一道电流经过,热热麻麻的。

我就会觉得好受一些。

不过这道电流,在认识荃之后,就断电了。

明菁知道我用左手吃饭后,喂我吃了一阵子的饭。

直到我右肩上的绷带拿掉为止。

‘姑姑,这样好像很难看。’我张嘴吞下明菁用筷子夹起的一只虾。

“别胡说。快吃。”明菁又夹起一口饭,递到我嘴前。

‘那不要在客厅吃,好不好?’

“你房间只有一张椅子,不方便。”

‘可是被别人看到的话……’

“你右手不方便,所以我喂你,这很单纯。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嗯。’

放榜结果,我和子尧兄都只考上成大的研究所。

很抱歉,这里我用了“只”这个字。

没有嚣张的意思,单纯地为了区别同时考上成大和交大的柏森而已。

柏森选择成大,而明菁也上了成大中文研究所。

但是孙樱全部杠龟。

孙樱决定大学毕业后,在台南的报社工作。

毕业典礼那天,我在成功湖畔碰到正和家人拍照的孙樱。

孙樱拉我过去一起合照,拍完照片后,她说:

“明菁,很好。你也,不错。缘份,难求。要懂,珍惜。”

我终于知道孙樱所说的“珍惜”是什么意思。

当初她也是这样跟明菁说的吧。

孙樱说得对,像明菁这样的女孩子,我是应该好好珍惜。

我也一直试着努力珍惜。

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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