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消失的牛角号

  呜哦——呜哦——呜哦——

  

  每隔个把月,雄壮的牛角号便会在村口的大路上飘过,住在村口的“灰鸡婆”第一个大声欢呼:“阉猪佬来啰,阉猪佬来咯!”我们这些整天无所事事的男伢儿便和村子里的狗一样兴奋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阉猪佬屁股后头。斜杵在他嘴巴里的那截弯弯的黑亮的牛角简直就是鼓舞我们前进的号角,我们陶醉在响亮的角号声里心潮澎湃,有两个小屁孩还把手拢成喇叭状,和着前面的号角声呜哇呜哇的嚎叫着。若是有小丫头片子混进我们的队伍里,立即会遭到大人的严厉呵斥:“给我死回来,小姑娘家家的也跟着瞎跑,不害臊。”小姑娘便一脸无辜的停住脚步,这时,我们便会更加自豪地跟进,期待着一个精彩节目的上演。

  

  阉猪佬姓名不详,四十多岁,高大魁梧,背微驼,古铜色的国字脸上眯缝着一对三角眼,眼角永远挂着两粒眼屎。夏天扣着一顶黢黑的草帽,冬天带着一顶退了色的“雷锋帽”,两边的毛搭子松松垮垮的耷拉在两耳之上,走起路来像一只笨鸟在他的脑壳上飞。他腰间还挎着一个神秘的帆布包,那包看上去油腻腻的早已辨不清颜色,但里面却装着他的看家宝贝,除了两把锃亮的小刀,还有一些我们摸不着来龙去脉的小石头,随着他的脚步,帆布包里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谁家的小猪“发草”了,主人便拦下他,这时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了。

  

  所谓“发草”就是发情的意思,许多年以后当我想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不得不暗自惊叹乡亲父老们含蓄、形象的造词法。记得那时家家户户都有猪栏,在猪栏的一角厚厚的铺了一层稻草,那是供猪们睡觉的“床铺”,平时猪们对它们的“床铺”还是比较爱惜的,可一旦发情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焦躁不安的把稻草拱得满栏都是,有的还衔着稻草在栏里不停地抖动奔跑,乡亲们管这叫“抖草”。后来“抖草”就成为了畜生们性行为的代名词。若看见两只狗的屁股连在了一起便说:“狗在‘抖草’了。”看见两头牛在山坡上追逐嬉戏,其中一头骑在另一头的背上了,也会说“牛在‘抖草’了”。我想他们造出这样的词来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避孩子们的讳,另一方面是为了形象描述牲畜们当时疯狂放荡的行为。

  

  有一年夏天,我家的一头白色的小公猪突然变得不思饮食,整天狂躁的叫唤着,猪窝草被它拱得满栏满槽都是。后来,它仿若喝了兴奋剂一样疯狂的向猪圈四壁突围,有几次猪栏板被它拱掉了几块,它从缺口一跃而出,撒开蹄子在院子里狂奔。一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捉拿归“栏”。父亲气恼的说:“这家伙发草了,它想吃阉猪佬的刀子了。”于是,在一个牛角号响起的午后,阉猪佬在我们的簇拥下来到我家,我们期待的好戏终于上演了,地点就在我家的禾场上。

  

  他先叫我母亲用小木盆打来半盆清凉的井水,父亲从猪栏里捉出那头不安分的小公猪。阉猪老从他的帆布包里摸出那两把看家的小刀,两把小刀均三寸来长,一把的刀尖像剪刀,另一把的手柄前端连着个月牙形的刀刃,他把小刀丢进小木盆里,小刀在井水中泛着幽幽的寒光。小白公猪被父亲夹在两腿之间,他两手掰开公猪的后腿,只见小公猪的屁股上吊着一个小袋囊,袋子里装着两粒椭圆的蛋蛋。它显然被这阵势吓坏了,啾哇呜哇地发出凄厉的尖叫。阉猪佬从木盆里捞起那把月牙形的刀子,左手托起小猪的皮袋囊,右手迅疾的在袋囊底部划拉出一条口子,随着小公猪一声垂死般的长号,两粒白里透红的肉蛋蛋被他挤了出来,他用另一把小刀剔除掉肉蛋周围血肉模糊的连带物。我们屏住呼吸,惊恐又刺激的探着脑袋盯着阉猪佬两只残忍生动的大手。他晃着锋利的刀子威胁我们说:“再不躲远点,小心把你们的小蛋蛋也剜出来。”我们便下意思的捂着自己的裤裆远远的后退,在我们更远的地方野狗吐着长长的舌头不停的向这边窥视着。阉猪佬将手中的两粒卵蛋向野狗们抛去,狗们立即冲过来撕咬着争夺着,小公猪那两粒可怜的卵蛋立即成了野狗们嘴里的美食。父亲松开胯下的小猪,那猪惊恐万状,拖着空荡荡的皮囊一个箭步蹿进了屋后的矮树丛中。阉猪佬在木盆中洗净那双沾着血腥的大手,收起母亲递给他的三块三毛工钱,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连同两把小刀一起放进他那油腻腻的帆布包里,然后,又吹响那只弯弯的牛角,寻找下一头“发草”的猪。

  

  有一年春天,对门的七姑家一头小猪“发草”了。那是一头小母猪,屁股后头没有装蛋蛋的皮囊,我们不知阉猪佬会怎样收拾这头情欲膨胀的母猪。哼哼唧唧的小猪被七姑的男人从凌乱不堪的栏里捉了出来,他摁着小猪的前腿,七姑摁后腿,阉猪佬拿着那把月牙小刀在小母猪的腰间比划了一阵,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浇了一捧清水在猪腰肚上,然后迅速的用月牙刀划拉了一下,猪腰上立即裂开了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阉猪佬熟练的将左手的两根手指探进割开的口子里,就像在口袋里取一枚硬币似的,一下子就从小母猪的肚子里夹出一个类似百合花的器官,阉猪佬娴熟的用右手中的小刀将那花朵一样的器官从猪肠子上分离出来,然后迅速的将那些花花绿绿的肠子塞回猪肚。整个过程阉猪佬表情庄重而专注,全然不顾小母猪撕心裂肺的嚎叫,我们这些看客也觉得头皮发麻脚板心发痒。七姑和她男人松开小猪,那头可怜的小母猪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没头没脑的冲进了禾场旁边的杂草丛中。阉猪佬欣赏一朵鲜花一样瞧了瞧那个他从小母猪身体内掏出的器官,然后抛向那些伸着红舌头的野狗,在一阵撕咬之后,那个温热的花儿一样的器官一下子被扯成了碎片。

  

  在阉猪佬洗手时,七姑用响亮的声音问道:“阉猪佬,你怎么不讨一个老婆呀?”

  

  “大嫂,你莫笑话我了,我做这样的手艺,尽作缺德的事,谁会跟我过呀!”阉猪佬感伤的答道。

  

  “缺么子德唦,没有你的手艺,我们怎么吃得到肥肥的猪肉哟”,七姑的男人安慰他。

  

  阉猪佬照例在地上寻了一颗石子放进他的帆布兜里。

  

  七姑打破砂锅问到底:“阉猪佬,你捡那么多石子搞么的?”

  

  “计数呢,等凑够了一千颗石子,我就封刀改行。”

  

  “听说你阉猪从来没失过手,这么好的手艺改么的行唦?”

  

  “造孽呢,畜生也是一条鲜活生命呀,我一刀子下去就斩断了它们的情根,它们一辈子也没快活过,干我们这行要短阳寿的。”

  

  “那你还差多少石子呢?”

  

  他抖了抖他的帆布兜,石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无限憧憬的说:“快了,大概明年就该凑够数了,到时我也娶个媳妇儿,踏踏实实过日子。”

  

  “那我们的猪找谁阉呢?”先前嘻嘻哈哈的七姑一下子变得神色凝重,对眼前这位汉子似乎多了一些同情和敬重,更多的是为未来的猪仔们而担忧。阉猪佬从七姑手中接过工钱,又从腰里取出那弯弯的牛角呜喔呜喔的吹着上路了。

  

  被阉猪佬阉割过的猪仔们一下子变得六根清静,它们不再躁动,哼哼唧唧的吃,安安静静的睡,像发了酵的面团似的长膘,腊月时一头头长得膘肥体壮,然后由屠户把它们变成腊肉挂上火炕头,成为家家户户过年的主打菜肴。

  

  第二年的下半年,村口的大路突然变得沉寂了,那嘹亮的牛角号果然不再响起,它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绝望的期待中永远的消失了。随后消失的还有那些背着工具箱的木匠和篾匠;那背着一架古琴一样的弹弓的弹花匠;那个一头挑着个木架子,一头挑个小木箱的剃头匠;那个腰里别着一面小铜锣,一边走一边拉着胡琴的算命瞎子;还有那挑着生姜和淡干鱼唱歌一样吆喝的驼背老头……再后来,镇子里的店铺渐渐多了起来,工匠们和生意人不再走村串户,他们把自己的手艺和生意搬进了铺子“守株待兔”,以逸待劳。镇子和城市磁铁一样零零星星的吸走了村庄的热闹。七姑的担忧也是多余的,那些“发草”的猪仔们并没有因为阉猪佬的消失而恣意疯狂,取而代之的是镇上兽医的针管,一针推下去狂躁的猪们就老实了,比阉猪佬剜卵蛋割腰花的手法要“兽”道得多。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十年的光阴就溜走了,每次回老家,那悠扬的牛角号就吹响在儿时的记忆里。关于阉猪佬的信息一直无法得知,大概他已经找到了他营生的新行当,早已讨到了老婆,生了孩子了吧,我时常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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