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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情1

  “乡村四月闲人少”。不错,乡村四月,恰逢小春收割,七彩阳光给田野披上绮丽的锦绣,像浮动的迷醉的祥云。

  

  乡亲们那双在岁月风尘中磨砺成的粗糙而灵巧的手,将这些祥云卷成一幅幅画轴,在生产队大晒坝里一一展开。酽酽的油菜香、麦香弥漫青青竹林及一座座古朴敦厚的土屋。

  

  起初,这片祥云带给我们很大的失落。它占领了我们这群山村精灵游玩的场所,我们不能与青翠的竹林里欢噪的麻雀同乐了。

  

  不过,这失落是暂时的。像我们这群精灵,又有啥子能拦住我们玩耍的脚步呢?

  

  人们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可不只三个,而是有二十多个,算起来该是好几个诸葛亮了。终于,我们受到《地道战》的启发,于是,娟子姐断然作出决定,将这片祥云缭绕的大晒坝,开辟成我们的主战场,我们将在这里演练山村儿童版“地道战”。

  

  我们都“哦”、“哦”、“哦”地欢呼雀跃,表示拥护娟子姐的“英明”决定。

  

  《地道战》是我们最喜欢看的几部战争片子中的一部。我们最佩服八路军的机智勇敢。他们在村子下面开凿出四通八达的地道。等鬼子进村后,他们神出鬼没,那鬼子莫说人影子没看到,就是连鬼影子也没看到一个,就阴死一个,阳死一个,真的像大家说的,连自己是哪么子死的都不晓得,太可笑了。

  

  不过,我们晓得,他们不是被红缨枪、梭镖狠狠地掏了个洞,就是被我们八路军喂了“花生米米”(子弹,这是我们这里的叫法)。我们都很是解恨地在下面拍掌欢呼。因为我们也非常恨这些小日本鬼子,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杀光”、“抢光”、“烧光”,他们简直就不是人,我们一看到这些鬼子就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拿起枪去把他们通通干掉。

  

  我们先在这片祥云下开辟出一条条四通八达,仅容一人在里面像蛇一样爬行的地道。可以在“地道”里坐着或蹲着,但不能站着,因为一站起来,那头就会从麦穗或菜荚上冒出来,把自己暴露在了敌人的火力之下,敌人只消“叭”“叭”两枪,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给报销了。当我们坐着或蹲着,有淡淡的阳光或月光从头顶的麦穗、菜荚的罅隙中渗透下来,落在头上、脸上、身上和地上,使得这“地道”不会十分的昏暗。那酽酽的麦香或油菜香夹杂麦杆或油菜杆温润的气味,能熏醉你。

  

  我们将人分成两边,一边是“八路军”,一边是“敌人”。一场战役结束后,双方又互换身份进行。

  

  有一次,我跟毛娃儿带领“八路军”这边,娟子姐跟黄狗儿带领“鬼子”那边。

  

  我先跟我这边的讲战略战术,叫他们躲在岔道口,守住自己进来的这条通道。不要“哈戳戳”(傻子)的跑到地道外去送死。要等“鬼子”进来撞到我们的枪口上。当然也可以灵活机动的。说完后,我们钻进了“地道”。

  

  我们的武器就是我们的手。将食指与大拇指张开成八字,其它三根指头卷着,一把轻便灵活,用起来随心所欲的“手枪”便成了。我们个个都是神枪手,只要枪一响,没有不被撂倒的(打死)。在敌我双方相遇时,手一甩,嘴里“叭”的一声,便将对方撂倒了。谁枪先响谁就赢,要是同时响,双方便同归于尽。

  

  娟子姐带领的那帮“鬼子”在外面转悠着,他们在观察麦穗和菜荚的动静,一发现有动静,就晓得这地方有“八路”,要是这“八路”在向外走,他们就悄悄地躲在一边,如同是“守株待兔”,等那“八路”头一冒出来,“叭”的一枪,就把这“八路”的脑壳给打爆。要是“八路”潜伏在那里,他们就想办法从“地道”绕到这“八路”的背后,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们当然晓得他们有这一招,这都是“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毛主席说过:实践出真知嘛!我们很是小心,或者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蛰伏在“地道”里,或者像蛇一样的爬行,尽量不弄出声响和弄动麦杆与油菜杆。有时为了引诱敌人,采取“声东击西”,就故意把这边弄到动,把“敌人”吸引到这边来,其他的人则从别的地方钻出来歼灭“敌人”。

  

  “敌人”也不会“瓜兮兮”(傻)地呆在外面,等着“八路军”从“地道”里钻出来打他们。他们也会主动出击,进入地道来追剿“八路军”,想来个“里应外合”。那些在外面的“敌人”便直吆喝,虚张声势,想把“八路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大家就这样斗智斗勇,有着无穷的趣味。

  

  一般说来,当“八路军”这边的必须赢。因为我们看的每一部电影,最后的胜利都是属于我们这边的。现在想来,我们在那时就已树立了“正义的事业是一定会胜利的”这种信念了。要是当“八路军”的打输了,那是很不光彩很丢脸的,每个当“八路军”的都会羞得脸红筋涨,感到无地自容。

  

  我们这一次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时,娟子姐他们在外面大声喊:你们快出来,重庆崽儿要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以为他们是在用计,想把我们骗出去,好一网打尽。这时,我听到娟子姐在喊我:“老弟,快点出来,重庆崽儿来了!”那声音显得很是焦急。

  

  娟子姐这么一喊,我赶紧爬了出来。娟子姐拉起我就往“正堂屋”跑。黄狗儿已先带着那些娃娃儿往正堂屋跑了,想来是娟子姐叫他这么做的。因为娟子姐要等我。

  

  我跟娟子姐来到“正堂屋”时,“正堂屋”除了几个大人外,其余都是我们这些娃娃儿。大家对马上就要到我们汪家街的“重庆崽儿”都很害怕,不晓得该哪么子办。焦急、担忧、惊慌、恐惧笼罩着整个“正堂屋”。

  

  那时,到处都流传着“重庆崽儿”到乡下来的种种表现。说他们扛着鸟枪,拿着马刀,走到哪个村子,见到鸡鸭养生就抢。就跟解放前那些“棒老二”(土匪)样。

  

  提到棒老二,我在深沟见过一个当过棒老二的人。他跟我是同一个班辈的,我应叫他卯生哥哥。在深沟还有几个当过棒老二的,周围的人把深沟叫做土匪窝子。

  

  这个我叫卯生哥哥的,长得确实够强悍,真不愧是当棒老二的料。他七十多岁了都还能下河塘去捕鱼。他曾经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也是秦氏门中的,都是“湖广下川”那祖宗的后人。他俩也是平班之人。这个人被杀,是因为他吹牛。他在大家面前提劲打靶,说你们大家都怕深沟那几个棒老二,老子是不得怕他们的哦!大家觉得奇怪,就问他哪么不怕深沟那几个棒老二呢?他就跟大家说,我家里有连枪,他深沟的棒老二敢来,我就用连枪打他们。

  

  这事传开来,自然也传到了深沟那几个棒老二耳朵里。这些当棒老二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当地人说他们是提起脑壳吃饭的,自然不会怕死。这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啥子可怕的呢?就跟我们平时说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他们听说这人有连枪,就在月黑风高之夜,摸到了这人家里去了。把这人从床上拉了下来,逼着他把连枪交出来。

  

  这人从睡梦中惊醒,见是这伙棒老二,就跪在地上,作揖磕头如捣蒜,求爹爹告奶奶,求他们饶他一条命。说他没得连枪,自己那样说是想吓唬他们,他们害怕了就不敢来了。这伙棒老二问了半宿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晓得他不会有连枪。但这伙棒老二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他们为了让他能长点记性,今后见到他们时会害怕,就把这人的右膀子给下了。可见这伙棒老二确实是心肠歹毒。这人膀子被下了,那命也在两天后被下了。

  

  临近解放,他们听说解放军要剿匪,就吓得没当棒老二了。

  

  后来,我曾问过卯生哥哥,问他哪么要去当棒老二。他说,那个时候,没得吃得,饿死不如肇死。现在想来,这强盗还真是有强盗的逻辑。我又问他,后头哪么又不当了?他说解放了,有吃的了,还去当棒老二做啥子,你以为当棒老二好耍嗦!

  

  父亲见我扭到卯生哥哥问这问那,怕卯生哥哥难堪,就把我喊到一边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当过棒老二的卯生哥哥,好像并不是好凶恶,细想想,也许他真的是生活所逼,也许是他放下了屠刀的缘故吧。

  

  我们在听说这些“重庆崽儿”像当年的棒老二后,心里自然是怕得要命。那几个大人叫我们这些娃娃儿不要到处乱跑,就在“正堂屋”呆着。要是他们真的到“正堂屋”来了,我们再说。我们从这几个大人的口气中,听得出他们也害怕这“重庆崽儿”。

  

  我们在“正堂屋”等着,等了多久都没啥子动静,我们都想着这“重庆崽儿”怕不会到我们汪家街来了,他们也许从李家湾湾走深沟里去了。我们都在心祷告,希望他们走李湾湾,千万千万不要到我们汪家街来啊!

  

  不晓得又过了多久,毛娃儿从村子的西头走了过来。看他那脸青墨黑的样子,显然是被吓的。

  

  这时我们才晓得毛娃儿没跟我们一起到“正堂屋”来。可我们是在村东头晒坝里玩“地道战”,他哪么会从村西头走过来呢?

  

  我们都围了上去,问毛娃儿看到“重庆崽儿”没有。

  

  毛娃儿说,刚刚走了。

  

  大鸡公这些小点的,听说“重庆崽儿”走了,都跳了起来,好像是在庆祝。

  

  娟子姐问毛娃儿,你哪么晓得“重庆崽儿”走了呢?毛娃儿便把经过告诉了我们。

  

  原来毛娃儿在钻进“地道”后,也听到了娟子姐他们在外面喊“重庆崽儿”来了。他也认为这是娟子姐他们在用计,就是兵书上的“兵不厌诈”。他在心里想,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的呢!等那些哈戳戳(傻子)的钻出去受死。他便一直坐在原地没动。后来,他听到外面哪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他就想到刚才娟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了。但他还是没马上出去,就在“地道”里钻来钻去,想找找看还有没有人在“地道”里,结果他钻来钻去都没遇到人,他才晓得大家都跑了。他也就有点心慌,就从“地道”里钻了出来。他正想往“正堂屋”跑,就听到人有在喊:“小崽儿,过来过来过来!”

  

  他扭头一瞧,吓了一大跳,他看到晒坝外边的路上,有五个年轻娃儿,有两个肩头上扛着鸟枪,有一个拿着刀,有两个拿着棒棒,还有一个抱着个啥子。他们见毛娃儿扭回头,向毛娃儿催促道:“欸,小崽儿,快点过来!”

  

  毛娃儿不敢跑,他怕他跑,这些“重庆崽儿”会用鸟枪打他。他只得乖乖地走过去,看这些“重庆崽儿”会做些啥子。

  

  毛娃儿走拢时,那个抱着个啥子的年轻崽儿对他说:“小崽儿,你莫怕!我问你,你们小队有地主没得?”

  

  毛娃儿见问的是不关他的事,也就如实回答,说“有”。那个年轻崽儿笑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水果糖,叫毛娃儿拿着。毛娃儿不敢接。那崽儿就说:“小崽儿,啷个哩噻!拿到嘛!你把我们带到地主那里去!”这个时候,毛娃儿看清楚了,那个崽儿抱的原来是一只小狗。

  

  毛娃儿见他们并不像大家说的凶神恶煞的样子,觉得还很和气的,也就把糖接了过来,然后带着他们到地主秦显华家里去。

  

  地主秦显华,住在村子西头最后面。从“正堂屋”走过去最近。毛娃儿想到我们都在“正堂屋”,他就没走这捷径,而是从村子前绕道走过去。

  

  毛娃儿把这几个人带到地主秦显华家,门开着,原来秦显华在家里。

  

  这几个重庆崽儿在地主秦显华面前,显得趾高气扬的,好像没把秦显华放在眼里。

  

  那个抱狗崽子的问秦显华:“你就是地主秦显华吗?”

  

  秦显华点头哈腰地,就像在斗争大会上斗争他时那样子,回答道:“我就是,我就是!”

  

  “你的‘变天帐’呢?跟老子交出来!”

  

  “几位革命青年,我没得‘变天帐’得!”

  

  “没得?那你‘变天帐’到哪去了?”

  

  “哪去了?哦,我上交给革委会去了!”

  

  这时,那抱狗崽子的青年用手指着秦显华,很是威严地对秦显华说:“你要老老实实改造,争取重新做人!”

  

  秦显华只得连连点头说“是”。

  

  那青年又叫秦显华把狗抱到,然后对他说:“这是我们革命青年交给你的光荣任务,你得跟我们把这狗喂好,我们到时候来拿!”

  

  秦显华又是连连点头说“好”。

  

  这时,那崽儿见毛娃儿还站在这里,就对毛娃儿说:“小崽儿,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毛娃儿一听,巴不得他说这话,赶紧就溜了出来。他在往“正堂屋”走时,看到那几个“重庆崽儿”也从秦显华家里出来了。

  

  说到这里,毛娃儿直摇头说,好吓人哦!

  

  毛娃儿把“重庆崽儿”拿给他的两个水果糖拿出来,他拿一个跟娟子姐,娟子姐不要,毛娃儿就说,拿到嘛!我一个,你一个。

  

  黄狗儿就笑毛娃儿拍娟子姐的马屁。毛娃儿把眼瞪得大大的,说,我拍马屁关你屁事。

  

  后来,我们才晓得,这些被我们称为“重庆崽儿”的,是那些从重庆来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他们响应伟大领袖和统帅毛主席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

  

  这些知识青年,喊年轻的都是喊“崽儿”“崽儿”的,所以大家也就喊他们是“重庆崽儿”。他们在大城市里生活,对庄稼一点儿都不懂。他们把小麦当作是韭菜,下面时,就到土里去把麦苗弄回来当相料,他们在吃的时候感到很奇怪,因为这韭菜一点韭菜味都没有,吃起来跟吃草草一样。他们去问当地农民,大家告诉他们,这是小麦,他们才晓得搞错了。

  

  这几个到汪家街来的重庆崽儿,是分到深沟的。这些崽儿并不安心干活,整天东游西逛,到处惹事是非,打架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

  

  他们那个头头儿,我父亲叫队长把他安排当司称员,负责称粮食,这也是个轻巧活。父亲的意思是把头头儿安顿好,其他的就不会跳好高了。

  

  幸好他们并不在周围闹事,显得很守规矩的样子。像那个当司称员的崽儿,喊我父亲是一口一个“秦大爷”,显得很尊重人很有礼貌。

  

  可是他们在外面,就完全变了个样,可说是闹翻了天,那次他们准备血洗“易家坝”,幸好县公安局派人来了,不然还不晓得要惹出多大的事来。

  

  公社党委书记把他们找去,骂这头头儿是“土匪”。后来回城时,他比别的晚回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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