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流年,有些事总是令我们深深的眷念,无论时间的潮水如何淘洗,都将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那是七十年代初一个停电的夜晚,我们几个刚进厂不久的年轻人被困在宿舍里,为了抵御夜的包围,刘文兵找来一支蜡烛点上,大家就沐浴在摇曳的烛光中,天南地北地闲聊,消磨难熬的时光。吹了一阵牛,终觉无聊,于是徐正华提议睡觉,立即遭到大伙的反对,说太早,睡不着。窗外下着令人讨厌的雨,雨声时紧时疏,想到野外泥泞的道路,风雨中飘摇的人生,我的心里倏然升起莫名的失落与悲怆,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夜晚。
正当大家对胡侃失去兴致,睡觉又觉太早之际,王国礼却精神一振,“我们听听音乐如何?”音乐?在那个文化荒芜的年代,还侈谈什么音乐,真是笑话啊。正当大家疑惑不解时,王国礼从他的樟木箱里抱出一个绿色的“盒子”,放在摇摇晃晃的三抽桌上。大家围拢一看,原来是一部老式的手摇留声机,这在那个年代已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了。进厂半年来,王国礼一直守口如瓶,谁也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个好玩意!今天他能慷慨地拿出来给大家欣赏,却属不易了。
王国礼示意我把门反锁上,然后把留声机的盖子打开,装上摇把,把弹簧旋紧,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了好几层的袋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唱片,放在留声机的转盘上,压低声音对我们说:“这都是一些老歌曲,可不要说出去啊,这是不得了的事哟。”我们心里当然很清楚,这事的确是不能说出去的,说了就要犯事,这是当时的政治气候使然。于是大家都向他作了保证。这下他放心了,从从容容地打开一个纸包,取出唱针装在唱头上,然后按了一下开关,唱片开始旋转,他把唱头轻轻地放在唱片上,又把声音旋钮调到最低档,才安心地坐了下来。我们围坐一圈,静静的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的到来。十几秒钟以后,留声机里传来了久违的《敖包相会》。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哪,被那优美的旋律和爱情的大胆表达深深地打动了,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震惊了。这就像在茫茫沙漠中突然见到了一泓清清的泉水,那个惊喜啊,是无以言表的。“开大点,开大点,怕个球!”刘文兵大声地嚷嚷。王国礼坚守着不让。“将就了,将就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一幕,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显然是不可思议的,听一首爱情歌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但那对听惯了语录歌的我们来说,不啻是送来了甘霖,滋润着我们焦渴的心田。《敖包相会》传达出来的那种圣洁的感情,唤起了我们长期被压抑的生命的觉醒。我们心里都十分明白,我们是在冒多大的政治风险听这支歌啊,然而当时大家好像都暂时把“政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勇敢和无畏。
仗着这种勇敢和无畏,也凭借着雨声的掩护,王国礼又换了一张唱片。刚把唱针放上去,凄婉的调子就直冲我们的耳膜,那是《夜半歌声》主题歌。那凄美的旋律,那浸透血泪的倾诉,一扫刚才我们美好的心情,伤感的情绪强烈的感染着每一个人,大家沉默不语,我的眼中溢满了泪水,耳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染透身心的歌声:“风凄凄,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在这茫茫的黑夜里,谁伴我等待着天明?啊,姑娘!你是天上的月,我是那月边的寒星,你是池中的水,我是那水上的浮萍;只有你的眼,能看透我的心灵,只有你的心,能理解我的深情……”这样的夜半歌声,谁不为之动容呢?
我们就在“唰唰”的雨声中,在微弱的烛光里,享受了一次难忘的精神会餐,为我们饥肠辘辘的精神世界,注入了些许养份。我们感悟:世界原本就是丰富多彩的,感情也决不是单一的;生活并不都是慷慨激昂,理想也绝非不食人间烟火!我相信,这种启迪已经融入我的生命,成为人生自觉的勇猛。
啊,我亲爱的朋友们!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时时感念着你们,感念着那个令我们心灵沉醉的夜晚,感念着那次沉淀多年苍桑也难以忘怀的精神会餐,感念着在那特定时期,我们踩着精神的泥泞走向未来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