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她的第三个孩子,却是家里的老大。第一个孩子刚生下来就死去,第二个还在腹中就流了产。生我时,她说什么都要去医院。在经历了生死的剧痛之后,哇一声,六斤七两的一块肉从她身上掉下来,那就是她亲爱的宝贝——我。
我喝了她整整三年的奶,她使劲招数给我断奶,我每次都骗她说只喝一点点,实际上一喝就没完没了;她去厨房做饭,看到襁褓里的我安静地瞪着眼睛,直觉告诉她宝贝一定是有事。是的,那次我拉了一襁褓黄东西,弄得满身都是,爱干净的她第一次下手抓那臭东西,好像还吐了。
我是她的影子,一步离不开她,连上厕所她得带着宝贝,系腰带时就把宝贝顶在墙上;有次她趁着宝贝睡觉出去了一趟,哪知回来时老远就听见叫妈的哭声,她的宝贝还为此尿湿了棉裤,把她心疼了好一阵子。
我是个人精,跟她去姥姥家时,一个奶奶说我会像她一样长不高,我拿了勺子就去打人家,那时她的宝贝才刚会喊妈,就能知道好坏,她说宝贝将来有出息。下雨的时候,她四岁的宝贝帮着她收拾家什,她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小时候,我爱臭美,家里穷,心里总想向她要件新衣却不好意思开口,她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总能最及时地给我添置新衣,她却一直穿那仅有的几件。还有,她总说好东西她吃不惯,一股脑儿推给我,总是在我硬塞到她嘴边时,她才象征性地碰一下,然后说她的宝贝知道疼人。
我上中学时在镇上住校,每次离家她都送我过桥,直到我转过弯快看不见她时,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有时她找不到给我捎饭的人,就自己步行几里路来学校找我,给我送她刚蒸出锅的包子,腌得正好的咸鸡蛋。有时我逃课回家,她也不批评,从来只是问句对老师讲了没有了事,她就是那样信任我。
很多人劝她不要让我上高中,她说闺女有天分,考上了就得上。她当时是给我煮了六个鸡蛋(六门课都考百分),还炒了一条鱼,说她闺女的天分有“余”。我当时是那么感激她,要知道我一旦考上高中,对她就意味着更大的艰辛和付出,可她一点不计后果,她甚至对我许诺如果考上了会专门杀只鸡给我吃。
我真的有些后悔上高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成绩不稳定,老师也对我失去信心,她这时却要在每个星期天把我送到镇上坐车,然后自己再走回去。她不会骑自行车,那条路来来回回都是在为我走,她送我一次我偷偷哭一次,是我害得她这样辛苦。她不问我的成绩,别人问起的时候她就说她的闺女与别人不同。当我向她抱怨因为成绩老师对我不好时,她说闺女,把输了的好好赢回来。我不敢相信这是小学没上过的她讲的话,她太了解我,连我心里想什么都知道,天底下有了她这句话,我还在乎谁呢!
考上大学是意料之外的事,我终于让她不再背负外界关于她闺女考不上大学的压力。她又给我杀了鸡,那年春天她特地多喂了鸡,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考上大学为我庆贺的。而我的心却更加沉重,因为是我几乎榨干她的血汗。她只是相信我,一直把我当她的骄傲,无论多么狼狈和落寞,她总能给我微笑,说些让我意外地热血沸腾的话;她总是那样乐观,即使再艰难依旧幸福地挣扎。那年她一只手骨折,硬是用另一只手干下比别人更多的活。与她相比,我所遇到的挫折实在微不足道。
我长得越来越像她,见过她的人都一口咬定我就是她的闺女。她说她很骄傲我比她高,可是,如果她有我一样的童年,说不定会长得比我还高。在我心中,她一直是巨人,是我一生中最温暖最明亮的太阳。
那次她对我说:“你在城里给我找个活干吧,我要求不高,只要是别去淘粪池就可以。”我和她哈哈笑了,又说起当年我满身恶臭的事,她说:“你当时真脏,我都把你的脚趾头给捏得黑紫了,是觉得过意不去才憋气给你擦的。”她承认当时像提只兔子似地提着我的脚趾头不知如何是好,我大哭了她才知道把我弄疼了。即使这样,我还是她身上的肉,她说她不疼谁疼,谁知这一疼就是一辈子。
我拉着她,半开玩笑对她说:“等我有了孩子你去给我看吧。”她说她想给别人家当保姆,因为她不好意思向我家要钱。我们又在太阳底下哈哈大笑。她是越老越可爱了。
她问我想要男孩女孩,我想都没想就说女孩,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她却建议我要个男孩,因为我有时太任性有时也没耐性,要个男孩好养活,我说我会考虑她的意见。其实我更希望我的女儿再有女儿,每个下一代都长得像上一代,这样她的模样便可以在子孙面前永远清晰,就像她在我心中是唯一和永远一样。
有句话我一直没当着她的面讲,怕她听了会被我哄得几天几夜失眠。但是真的,妈,我爱你!如同你爱我一样,虽然我给你的远不如你给予我的。后半生,请你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我,如同当初我在你的阳光下成长一样,我也要给你撑起一片爱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