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黑子
仿佛我一出生,或者在我出生之前黑子就在我家。黑子是我家的一条大黑狗,长得粗壮高大,威风凛凛,身上的一袭黑色长衣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在我的记忆中,黑子永远那么精神抖擞,似乎没有任何事让他感到疲倦。我大妈家也养了一条狗,颜色纯白,体格健壮,个子比黑子要矮一些。他们两只狗经常玩在一起,形影不离。
依稀记得小时候我们村里很时兴养狗,家家户户都养了一条或者两条狗,那时候人们都是为了招盗贼,防小偷,所以当时的狗虽然是家养的,但是极其凶猛,除非是认识的人,否则就是使劲地朝人吠。所以,我父母为了避免狗咬人,一般的时候会将黑子用项圈系起来,只让他在方圆几十里活动。
当时我年纪尚小,只觉得这么大而凶猛的一只动物很奇怪,我偶尔的时候会凑近看着黑子,观察着他,甚至竟然用手抚摸他。不知道是不是黑子通灵性,或者他认识我这个小主人,他很温顺地看着我,眼睛里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后来,等我长到懂事年纪的时候,我与黑子便成了很好的朋友。小学放学回家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但是只要他看见我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向我冲过来,像是一辆没有刹车的摩托车,然后直起身子,四只爪子在我身上攀爬,嘴里吐着红色充满热气的舌头,尾巴像个拨浪鼓一样摇摆个不停。我边走他边跟着,而且还能保持直立身子很久。我知道他是饿了,想让我给东西他吃,就像我小时候看见我父母回来了,充满期望地看着父母,看他们是否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欣喜。那时候,我会走进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让他吃的东西。我将东西放在地上,他欣喜若狂地摇着他粗壮的大尾巴就吃了起来。有时候也没完全吃完,甚至不吃。后来我才发现其实黑子喜欢朝我奔来,就像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朋友,神情激动,眼神清冽。他只是想获取一份安全感和温暖,他是单纯的黑子。
黑子是我童年里珍贵的回忆。平常若是不和同伴呆在一起的话,黑子就会无条件地只要我遥远地喊一声“黑子”地朝我飞奔。有时候我看见他嘴里分明叼着一块骨头,因为我不恰当地喊了他一声,他跑得太猛,骨头半途中掉了,结果被其它的狗抢去了。其实我叫他也没什么事,只是因为太寂寞了,和他稍微打趣了一下,摸着他的头,然后仍旧觉得寂寞。我以为他会走,转过头一看,他还在我身边,和我并排坐着,仰望寂寥的天空。
下雨天的时候,我会拿个小板凳坐在外面,一个人看着远方的树木,朦朦胧胧的烟雨细细地下着。不经意间,又喊起了黑子,然后会听到极速的步伐声和喘息声,于是黑子伸着舌头出现在我旁边。我抱住他,尽管他的皮毛湿漉,可是我分明听到了他心脏的跳跃声,一起一伏,和我们人类一样。温暖滚烫。
隔着一段距离,我看到了扛着锄头挑着担子的父母,他们披着斗笠急匆匆地朝回赶,我的心里涌动着暖流。我看到黑子欢快地朝父母奔过去,欢呼地跳了起来。晚间的时候,黑子就蹲坐在方正桌子下面,吃着饭。外面细雨飘飘,灯光下的我们安静地吃着饭。温暖又宁静。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拿着捉狗器穿着一身黑衣出现在我家,我隐约从来者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某种不安。后来的一幕永远以血淋淋的形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难受,痛苦。捉狗人拿着一个大大的类似于镊子的一个东西夹紧了黑子的脖颈,刚开始挣扎的黑子过了几秒之后边平静了下来,随之遭受悲惨命运的还有大妈家的狗——小白。他们一同死亡。
后来的几天,我稀微记得黑子最后绵长的呻吟声,似乎在向我求救,可是我只能害怕地躲了起来,我无法帮助他。当时家里太贫困,父母经过几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将黑子卖掉,来缓解家里捉襟见肘的窘况。我知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可是我心里却始终很难受,那天我看见母亲眼里含着泪水,她在黑子惨叫的一瞬间下意识地用手覆住了我的眼睛,而我明显知道,我的眼泪已经如洪水般落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打开门,习惯性地喊着黑子,却没想到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一个生命和一个好朋友。
过了一年,我们家里重新养起了狗。不同于黑子的威猛,他是一条小而黑瘦的土狗,还没有长大,但是我们仍旧称呼他为黑子。我和黑子玩得很好,我经常在吃饭的时候逗弄他,或者扔些许食物给他,摸摸他的头,有时会像教官训练猛犬一样教他各种人类的动作。黑子慢慢地长大了,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和原来的黑子长得一模一样。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旧时熟悉的身影,那身影隐隐约约,活绰在我的心里。
我仿佛又寻回了往日的欢乐。放学之后,我仍旧会感受到一股强劲的猛风朝我刮来,风里面含着热气,那是黑子欢喜的喘息声。他会前后左右地围着我打圈,呼哧呼哧地往我身上蹭,高兴地看着我。我摸着他的头,飞快地跑回家,在灶头寻找了一个早上吃剩下的肉包子,我丢给他,黑子也不嫌弃是冷的,一口气就吞了下去,可能是吃得太急,他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看着他,对他说,你啊你,谁叫你狼吞虎咽的,看吧,噎着了吧。然后,他抬起脸可怜地看着我,我哈哧一笑。
黑子,你真好。我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着。
后来我才发现黑子竟然是一只母狗。我太过于粗心大意了,我看着黑子日益肿壮的肚子,以为他是吃多了,而且他最近胃口变得越来越不好,病恹恹的,神情倦怠,对我也是半理不睬的。中午我刚吃完饭,想呼唤黑子,可是叫了半天他也没出现,我有些着急。就在我茫然之际,大妈告诉我说,黑子在她们家产下了小狗。我听了觉得很是惊讶,于是跑到大妈家。果真,黑子的腹下有几个身影在移动,远看着一团子黑,仿佛还没成型。
我高兴地看着黑子,她马上就要做母亲了。但是,出产的过程十分漫长。我看到有一股黑色粘稠的东西往旁边溢出,我就拿起了铁铲将这一团黑色恶心的东西给铲了出去,远远地扔掉了。可是,我竟然不知道我的母亲为此呵斥我。她说,那就是黑子生下的儿子啊,你怎么把它扔掉了。我生气地说,明明不是,那分明就是黑色的粘稠物!我十分不解,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当年扔掉的到底是什么。
黑子很不幸地只生下了一个白色的小狗。在我们那里,有一种封建迷信:凡是狗,必须得产下两个以上的狗,否则就会克死主人家,主人必须将生下来的小狗扔掉才能避免这种厄运。我乞求着父母不要扔掉黑子的孩子,可是父母终究相信了风俗。黑子唯一的孩子被扔掉了,至于扔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黑子从那以后,精神逐渐颓废,她的神情黯然,整天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知道她的心里肯定很伤心,很难受,她在思念她的孩子。
我想,如果我当年不懂事扔掉的是黑子的孩子,那我就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看着日益消瘦的黑子,我内心很担忧,给她平时喜欢吃的肉她也不吃。某一天清晨的时候,黑子不见了。我呼唤了她一天,等待了她一天,可是她还是没有回来,回到这个家。
她是去找她的孩子了。暮色四合,我遥望远方,心里暗暗想着。可是,心里却很难受,愧疚和自责煎熬着我的心,我希望她能够安全地寻回她的孩子,我希望她能碰上更好的主人家我希望她也能像我们一样享受父母之亲。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家都没有再养过狗。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多出了一只小狗,用绳子系着,我试图靠近他,可是他却叫喊了起来,是一只很凶的狗。这只小狗是从别人家抱养来的,可能对新环境不熟悉,所以出于防卫,他才拼命地用凶猛的方式保护自己。
我叫他小黑。小黑是一只很倔强的狗,他在我家待了几天都没有和家里的人亲近起来,遇见人就远远地躲着,仿佛不喜欢与人相处。我弟弟那时候年纪三岁,尚不懂事,我在房间里玩着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他的嚎啕大哭,我跑出去一看,他跌坐在地上,双手抹泪,而他的脚背处撕开了几道口子,鲜血直流。小黑在旁边,凶猛地看着他。我急忙扶起弟弟,然后焦急地喊着我妈,我妈吓得不轻,她赶忙叫着我的父亲,将弟弟送到了医院。
原来我弟弟本来想和小黑玩,可是小黑根本不领情,我弟弟想抱住小黑,小黑挣扎着,然后小黑就咬了他。从医院回来之后,父亲进门的时候气急败坏地拿起了随手的一根长木棍子,重重地打在了小黑的身上。我听到了小黑长长的悲鸣。我看着他拖着受伤的身体走出了家门。也许我家根本就不适合他,或许他不属于我家,他是充满野性的一条狗,注定与人类的亲亲睦睦无缘。看着小黑落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我的心仿佛被覆盖上了一层灰。
我们家养狗的经历就此终结,再也没有任何的一只狗住在我家。我上高中的时候,村子里的家户已经不再养狗了。我曾经试着和母亲说,养条狗怎么样?母亲断然拒绝,说,养什么狗?!到处咬人。昨天有家人的狗咬到了人,赔了一千多块!我听了,沉默不语。父亲也告诉我说,现在就算养狗也没用,况且这年头捉狗的人那么多,动不动地一条辛辛苦苦养大的狗就被别人轻而易举地捉走了,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我想着这句话,心里仿佛被堵住了,棉絮拥挤成一团横亘在我的血管里,我闷气地跑回到房间,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寂寥。难受。流泪。
我知道我想起了黑子。
很久很久,我再没有和狗玩过了。到了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狗,不过都是宠物狗,他们被修饰得很好看,干净,漂亮,最为重要的是他们不咬人。有的时候,我看见那些宠物狗,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忧伤,他们仿佛是一具会动不会说话的玩具,我怀疑他们是否忘记了怎么去吠叫,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情感。
大一的时候,看了一部影片,名字是《忠犬八公的故事》。八公为了报答当年教授对他的收养之恩,在教授去世之后在熟悉的车站里整整守望了他十几年,那个车站是教授每次下班和八公相聚的地方。在某一天大雪纷飞的日子,八公哀伤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姿态还是守望某个人的姿势。也许,那一刻,他终于又再能够和他的神相遇了。
看完影片之后,我自是哭得泣不成声。世界上的动物都很单纯,虽然没有人类那么聪明复杂,可是只要我们稍微对他好一点,那么他就会用他的一生对我们好。
前几天我做梦,梦到了小时候的时光。我在河边奔跑,黑子在我后边跟着,我大声音地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等我停下我的步伐时,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顿时化为灰烬。我全身仿佛抽搐了一下,然后被惊醒。那一刻,我知道,其实黑子也是想念着我的,所以他才会跑进我的梦里。
几十年过去了,我逐渐长大,然而我的心仍旧柔软,我从小时候第一次触碰黑子时看待他眼里温柔的目光时,我就深深地恋上了一种情结。对动物有着不可分离的爱,我想,这也许是黑子赠予我的礼物。
光影重叠,世间繁华。亲爱的黑子,我会坚强地长大,但是我的心里会永远保留一份纯真,不为世俗所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