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尽头,有一条街叫铁匠街。它规规矩矩的,担心一不小心便与其他街不协调,显得那么的惶恐不安,每每总以一些“哐哐当当”的声音提醒它的存在,少年时,我总是这样认为的。
起初,我很讨厌它,但是我无奈,毕竟它是家和学校之间的必经之道,所以每次我经过那里的时候,总是夹着书本惶惶逃过,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不太接受另类而格格不入的事物,至少起先它给我的印象是不好的。道路总是肮脏的;不管天晴还是下雨,空气总是浑浊的,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街巷里总是“哐哐当当”的,不管春夏与秋冬。那时的我认为,就是它的存在。给我们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小镇美景添上不光彩的一笔。那时,我想如果我能描绘一张小镇的地图的话,那么铁匠街这一块版是可以省略的一部分。
一天,我突然向奶奶提及这一件事情,奶奶若有所思地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人嘛!总是要活着的。那些生活在铁匠街的人都是些生活无奈而在那里忙活生计的人。尤其是那位杨师傅。当年参加游击队解放鲁屯时作过贡献。”我不禁又好奇地问:“那么政府不管他们吗?”奶奶说了句“好象还没有什么政策吧”就进屋纺纱去了。“哦”。我吱了一声,若有所失地叹息,开始沉默起来。
有一天,去学校的途中,我的代数书掉了,郁闷地在回家的路上不断寻找,走到铁匠街时,在一个木屋门口,一位老头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抽着旱烟向我招了招手,叫住了我,“小同学,找书吧?今天早上我看见你从这里匆匆跑过,书掉了我帮你拾起来,当叫你的时候,你已经跑出了老远。所以我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说着把书还给了我,我接过,虽是腊月,手心里却传来他留在书上的温热。道了声谢谢,我又钻入匆忙的人群,想象着今天这遗失而又重新回来的美好。
从那以后,我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铁匠街,去看待那些生活在那里的劳苦奔波的人,不再匆匆地逃跑。
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异常闷热,我和几个同学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聊,走过铁匠街时,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当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传来一个干瘪的声音,“孩子来这里避避吧!”我转身一看,还是上次还我书的那个老头,虽然下雨了,他还是坐在上次那张藤椅上,用烟斗招呼着我们。我们的处境和他的盛意邀请容不得我们半丝的拒绝。屋里的柴火烧得不是很旺,一缕缕的青烟从破败的瓦洞飘出又飘进,我们拥挤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艰难地睁着眼,老头用一根铁棍做的火棍反复拨弄着那些还未燃烧完的柴薪,尽量减少屋里弥漫的烟雾,以便烘烤一下我们已经微湿的衣服。外面风呼呼地吹,冷气直灌屋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显得异常的冷清。我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老头的脸。写满沟沟坎坎,眼睛有些不干净,浮肿着,红红的,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几根稀稀落落的胡须上粘上了好些柴灰,但依稀可辨出年轻时那是一张英俊的脸。当我拿了一件他做成的铁器——一把镰刀时,我吓了一跳,原来那张脸就是曾经的解放军的脸。镰刀上刻着“杨记”两字。对这两字,我体会到了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的辛酸,这么年老了还打铁器。生活啊生活。我对我原来的想法感到不可理喻和不可原谅。屋里的火炉还在燃烧,上面插着一块铁器,风箱没拉,旁边放着一只勉强可以看得见手柄质感的茶壶,微微冒着些热气。当火大些时,他停止了拨火,朝着我望的方向看去,“徒弟刚回家了,得过几天才来。力气不足,这玩意一个人没法弄。”我不禁问了一句:“老爷爷,你一个人生活?”“恩,老伴几年前走了,儿子去城里打工几年都没有消息了,哎!”他叹了口气,神情中显示一种无奈,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吐出一长串的烟雾。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老人便拉开了话匣子。我们了解到:他早年参加游击队,解放后参加解放军,没几年又面对部队裁员,又回到这个小地方,跟了个铁匠师傅,学了手艺,继承了铁匠铺,然后娶妻生子,原本想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专心打自己的铁,过自己的活。没想1969年又被红卫兵以思想政治有问题为借口抄了家当,仅剩下一些粗笨的家伙和一身的手艺,更严重的时候,他原本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妻子因受不了刺激,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离他而去。他说,那时他的心游离在死亡的边缘。现在的生活也没有抱什么希望,他有哮喘病,病发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在现在徒弟的协助下勉强经营铁器生活。总之,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满足基本柴米油盐的生活就行,生活的享受尽在烟斗上的一飘一散之间。他的语速缓慢,原本黝黑的脸上也开始了点点泛红。可以看得出,他因我们的认真倾听而很兴奋。
在这短暂的倾听而漫长的思虑当中,风雨声逐步告一段落。看了看表,我们不得不到与老人道声谢意和再见的时候了,老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来不及收敛就被我们发现。我们知道,我们走后,老人面对的还是空空的寂寞和他那位只知道干活的“哑巴”徒弟。从他的眼神中我读到了一种希望下次还能相聚的期望。
从那时侯起顺便路过铁匠街时朝木屋里看一眼老人是我每天不变的必修课,看他的眼神,看他的烟斗。也从那时我开始喜欢铁匠街,喜欢那些“哐当,哐当”的声响,喜欢领略一种社会底层不断挣扎的勇气。虽然它还是那样的破败,烟雾还是那样的污浊。开始期望它是小镇永远的点缀,哪怕是陪衬也好。
初中三年很快过去,我走过铁匠街的春天和夏天,走过它的晴天和雨天,看过老人门前的热闹和冷清,看过老人烟斗里飘出的欣喜和忧愁。心情伴随着欢乐而痛苦。以至于后来的时光中逐渐一边淡忘了母校的时候,一边又把铁匠街清晰地记起。
每每从县城读书回来的日子,可以不去看望我的母校,但我不能不去逛逛铁匠街。可以不去看看我的好朋友,但我不得不去看看那座木屋,那位老人。高二那年,当我再回首瞻望铁匠街的时候,哪里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哐当,哐当”的声响了,再也看不见那些冒着黑烟的烟囱了,这条街逐渐繁华起来,一排排的现代钢筋混泥土建筑拔地而起,唯一写下当年铁匠街影子的还是那座木屋,是那座木屋门前的那把老人的藤椅,是那整天坐在藤椅上用烟斗中的烟雾连接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老人,是那在木屋里已经生锈的老人的铁炉子,仿佛轻轻一拨就能拨下一块,像老人的寂寥和冷清,厚厚地包裹着,剥了一层还有一层。像老人模糊而期待的眼光,望尽小镇尽头无尽的忧伤。迷离而呆滞,像是期待着些什么,也好象什么都不是,像老人沟沟坎坎的脸,随时都有可能在风中风化成一捧黄土。生命在时间里,是脆弱的。所以,当我看到铁匠街的房子林林总总的生意和形式各样的房子像雨后春笋般突然林立之后,看见木屋又倾塌了些后,我突然有一种难言感受,说不出心情的具体走向,心情开始漫无边际地迷路。无比的复杂,当其他建筑很快穿上新衣之后,木屋来不及改变,还是一身的破衣烂衫,显得有些赤裸和自卑,这一切隐藏在铁匠街午后的阴影里。任凭风吹雨打,不管那座豪宅在它的面前恣意的对比和显耀,木屋要做的仍然是做回铁匠街原来的陪衬角色。这一切包括老人……想到这些,我对小镇的变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一切变化我还不曾接受,尤其那刺目的对比,仿佛在漫长的五千年间,仿佛就在一天之间,也仿佛就在我眯着眼的一刹那间。
日子在岁月中慢慢流失,菊花开的时候,我收拾背包坐上北上的火车,离开家,离开铁匠街,到遥远的东北寻找梦想。那次,我没有经过铁匠街,我害怕看见许多的伤感。我是个勇敢的坏孩子,容易惹事生非。同时我也常常做了情感的俘虏,伤痕连连。
大学寒假,忍不住回了一次家,忽又勾起对铁匠街的怀念,对老人的关心。我总觉得自己欠了它们一笔债,为我曾经多次的匆匆,为我离家前的那次有意躲避。寻找之间,我的眼变得不适应起来,也许我是个多感觉但比别人都反应慢的人,适应什么总得很长时间。木屋不见了,和那把藤椅,老人一起随风消失了,一起打成包裹寄向我空虚的童年。突然有种眼泪想要滑过脸庞的感觉,站在记载小镇悠久历史的石碑坊脚下,我偷偷擦拭了一下,不让它记载这让我难堪的记忆,这段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历史。
回到家里,我向奶奶问及这一切变化,奶奶只是说:“哎!那杨铁匠太可怜了!就在你读大学的那年死在家里两天了才被邻居发现,街坊卖了他的那点小家当,凑些钱把他草草埋葬了,没享过清福,政府今年才有政策安抚这些当年的游击队,可他呢!死得真是不是时候!不过话说回来,政府也没有完全亏待他,把他搬进了烈士墓。”
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我没有太多感伤,也许一切已经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已经作好充分的准备,把这份感觉到的伤痛慢慢地化解掉。我学会了自我保护。为那些零落的日子,也为了给少年脚步的一个交代,我又一次走向铁匠街。远远看去,“铁匠街”三个大字沐浴在日落的余光中,点点金黄撒在路标上,侧面散乱着些慌乱的暗影,没了以前的一切,还剩下这三个字在这里标志性地可怜地颤抖着。华灯初上,车来车往,铁匠街人影嘈杂,还是站在石碑坊下,我背靠历史,回忆历史,有一种难得的宁静,无须担心别人的打扰,思绪之外,偶尔用余光打量那似在流泪似在自嘲的铁匠街。心情不断起伏……
小镇的尽头,有一条街,叫铁匠街,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家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