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来了!疯子来了!”
一群小孩在高喊,他们挥舞着手里的水枪,细小狭长的水柱瞬时间喷洒在这个被他们叫做疯子的身上。
这是村尾的一家店,店里面陈列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算得上是一间迷你型的超市。在店的门口摆着一大张四方形桌子,陈旧,水渍茶渍经年累月地将桌子变得黑油油的。村子里的人在农闲的时候经常坐在这里嗑瓜子,聊天,最多的还是打麻将。
此刻,大人们大都翘着二郎腿看着这帮小孩取笑这个疯子,看他们肆意地往他身上喷水珠。嘻嘻哈哈,笑谈之间还不忘感叹疯子的命运。
我看着他往人如潮虎的店门前经过,我看着那些人往他身上乱丢瓜子壳,我看着他沉默而又孤独地向前走。
那时候正值七八月份的高温酷暑季节,我家里正在做新房子,我们全家只得搬去了临近店旁边的一个临时房子居住,其实说不上“房子”,真的算是一个粗陋的简易棚子。因为后面养了猪和鸡,空气里糜烂着腐臭的味道,前面的一条清澈的溪水涧道早就被过往人群扔的白色垃圾给污染了,所以前面也很臭。而且,夜晚还有老鼠咯噔咯噔地在阁楼上跑来跑去,扰得人睡得不安宁。
在这个暑假,我才彻底领略了什么叫做“惨绝人寰。”
而,这个叫做疯子的人是我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看见的,刚开始我不知道他就是疯子,可是别人一直这样叫他。
他皮肤粗糙,肤皮之间裂开,处处藏污纳垢。三十多度的高温天气,他头上戴着一顶肮脏破烂的灰色帽子,脚上穿着陈旧的毛靴,瘦弱的身子全部用全是烂洞的毛衣包裹了起来。他的背后永远背着小学生式的寂静深蓝色书包。
我端着饭碗,看着他从我面前经过,而我穿着短衣短袖都觉得热,而他却穿得如此厚重,我惊奇地望着他,吃饭的筷子停在了半中间,他刚好走在我所住的临时所的正前面。
蝉躁。聒热。细碎的阳光仿佛被切成了无数琳琅的碎片,倾洒在他的身上。我看着他,好像在哪里似曾相识。
他有着一张熟悉而亲切的脸,眉眼微笑,只不过沧海桑田的不规律生活让他本来秀气的脸变得满经沧桑。
他咧开嘴,呵呵地傻笑着。他看着我,停住了步伐,可是我心里却觉得很害怕,我觉得他肯定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是我心里对人们口中的疯子还是有些忌惮的。
于是,我跑进了里屋。透过沾满灰尘的蓝色窗户,我看见他迟疑了一会儿就走了,侧着他的身子,背着他的书包,朝向他的前方。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种失落感,我觉得他肯定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是我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夜晚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我问妈,这个疯子到底是谁啊?
哪个疯子?妈有些不耐烦,估计她怕我与这个疯子有什么联系。
就是今天往门口走的那个疯子啊!我也有些不耐烦,我心里突然感到鼓鼓的膨胀,一刹那我很想弄明白这个疯子的过往。
我觉得他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那些曾经闪耀过的传奇如今变成了饭后谈资,那些曾经辉煌一时的人也变成了尘埃一芥。留下或者抹去的光影都已经不再重要,对自己而言,来过,已经足够。
“达生,你给我看好点!”
我正站在一个黄土高地上,这是陈明在嘱咐我,说起来是嘱咐,其实就是命令,每次他都这样命令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现在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这里没人,周围寂静异常,做工的人还没有回来。陈明和陈梅两个人正在后面的果园里摘银杏果,橘子,顺便也拿些大白菜,茄子回家,说是拿,其实就是偷。
我们对“偷”这个概念并不感到十分的羞怯,只要哪家有什么好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明目张胆地去拿,大人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我们偷到了好东西回家,父母们还会很高兴地夸奖我们。
今天陈明约着我和陈梅在这里偷果子,他叫我在这里守着,他则是和陈梅到园子里采摘。我左顾右盼地望着坡下面是否会有人回来,我焦急地看着园子里跃跃的身影,催促着他们,“你们好了没?快点!”
没有人应声。
我抬眼望去,远远地看见了陈梅的身影,她总是穿着浅梅色的棉袄,扎着两个宽阔的羊角辫,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此时正值初秋,温暖的阳光掉落一地,我沐浴在阳光之中,看着陈梅的活波的背影,心里觉得有些幸福。
“喂,到底是哪家孩子,竟然在这里偷东西?!”一个粗鲁急躁的声音传来,我意识到有人回来了,我急忙朝陈明他们喊道,“快走,有人回来了!”
随后,我便跑进园林,陈明还在兴致勃勃地拿着偷来的东西,他的衣服上有些许的黄渍,原来他是边拿边吃啊。陈梅的布袋子里有少许的白菜,最上面的是一些青黄的橘子和银杏。我气急败坏地告诉他们有人回来了,快走。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路飞奔出了园子,后面的园主则是咧嘴地大骂着,声音逐渐淹没在我们用脚带起来的漫天黄土中。
不知道我们跑了多久,唯一的感觉只是胸口在喘着粗气,我们的脸上冒着大把大把的汗滴,陈梅的羊角辫上也浸满了汗水。
我们找了一个空旷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夕阳正好西下。
“呐,达生,这是你的。”陈梅将布袋子里面的银杏果在衣服上擦干净之后放在了我手上。她笑呵呵地拿了一个放在嘴里,“嗯,不算很苦。”
我看着光鲜的银杏,吃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这好像没熟。”
“算了,有吃的就行了,你还要求那么多。”陈梅一脸平静地吃着苦涩的银杏果,好像在享受某件特别喜欢的东西。
我转过头,看着躺在一侧的陈明,他微闭着眼睛,不说话,“你怎么不吃?”还没等他说话,陈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啊,早就吃饱了,而且吃的都是我摘下来的。”
我看着陈明鼓鼓的圆肚子,顿时明白了,陈明并没有说话,可能是刚才跑得太累了吧。我看着远处的夕阳,血红色烧遍了整片天空,而陈梅的梅红色小棉袄映衬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地好看。
我真想时光能够永远地停留在这一瞬间,我们三个人安静而又舒服地躺在空旷的草地上,清风徐来,漫过我们手心与手背,空气里泛滥着银杏的味道。
暮色四合。我一个人往回走,黑黢黢的街道空无一人,偶尔有凉风吹过,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在老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家里闪烁着微黄的煤油灯光。
我急忙走近,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坐在门外,是母亲,她正在割明天的猪草。我呼哧地跑到母亲身边,大声地喊道,“妈,我回来了。”
母亲抬头,那是经年累月在太阳底下晒得黑黄的一张脸,耳鬓间白发丝横溢,她摸着我的头,看着里屋,说,“饭已经做好了,你去吃吧。”
“那你呢?”我看着母亲仍旧手不停地用镰刀割着猪草。
“我已经吃过了。”
母亲这次头也不抬,她麻利地将大垛捆绑的猪草拆解,分成小堆,然后切割,汗如雨下,身上散发着农忙人的腻味。
走进里屋,才发现木桌上已经摆好了饭,仍旧是腌菜萝卜,清粥,我感到有些无趣,不过肚子已经咕咕在叫,我也顾不得了,拿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这时候母亲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着潮湿的粗布衣服,前面的头发已经散乱。我看着她走进厨房,然后又出来了,面带微笑地坐了下来。
“达生啊,你看这是什么?”母亲说完,将一个白嫩的东西放在我面前。
“鸡蛋?妈,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近乎有些激动,我惊讶于母亲的能力。在人人做工,大家平分的年代,一个鸡蛋也是一餐极其珍贵的盛宴。
母亲笑着笑摸着我的头,“你快吃吧。”
我像是一个喜极而泣的人,狼吞虎咽了起来,母亲在一旁只是看着我傻笑,而我也没想到将这一份珍贵的盛宴分一点丝毫给我母亲。
“阿生,你想去读书吗?”母亲看着我,她神情模糊不定,既像是要我说不想,但是又在期待我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我吞吞吐吐地犹疑道,我还不明白读书是一个什么概念。
“我看村子里的好多孩子都去读书了,你看你马上八岁了,还是学点文化比较好,可不要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只能种田。”母亲忧心忡忡,“我今天看到了我们在村头办的河口小学,去问了一下学费,也不是太贵,只要把养的几头猪卖了,就应该足够。”
我没有说话。母亲像是看出来我的心事,她继续说道,“阿生,我知道你有些怕人,不过你想陈明哥哥和陈梅都在那里呢,你们还可以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呢。”
听到陈明和陈梅都在那里,我心里顿时放轻松了起来,母亲为我构画的蓝图太美好了,我急不可耐地喊着,“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和他们天天在一起玩。”
第二天,东方已经泛起了鱼白,母亲早早地起了床,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了一件崭新的蓝色衣褂,说第一天上学要穿得好一点。
我背着母亲做的布衣书包,走出门去。我家是李家湾的下村,辗转几条泥黄的土路之后就是上村了,那刚好是陈明和陈梅的家,他们虽然都姓陈,可是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他们的家挨得很近,只不过五十米的距离。
远远地,我看见了陈梅,她也正好要上学去,我向她打招呼。
“陈梅,我也要上学了。”
“呐,这个给你吃。”陈梅往我手上放了一个热乎乎的小红薯,她的脸色红润,“那敢情好,以后放学我们还可以一起回家!”
“陈明呢?”我疑惑地看着她。陈梅边吃边走了起来,“他早就被他爸用车接上学去了。”我哦的一声,然后吃起了红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觉得只有我和陈梅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感到自在一些。
陈明是我们村子里家里情况比较好的,他的父亲是弄煤矿生意的,每年都能带很多好玩好吃的回来,有这样的物质基础,陈明自然能够在我们这些小孩子中间颐指气使,而唯有陈梅敢不听他的话。
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陈梅。
上学这件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么快乐,每天对着长长的黑板,然后绞尽脑汁地演算各种各样的题目,背各种各样抓的书,我的脑袋都大了。
但是,其中最令我开心的是放学之后。陈梅比我高一个年级,虽然我们年龄一样大,有时候放学我等她,有时候她会等我。学校出来之后的几百米处有一个平缓的草地,具有一定的坡度,青草柔软,几块大石头横亘其中。很多小孩子丢开书包,在那里翻滚,打转,而我们也经常在那里玩,有时候陈明他爸没时间接他的时候,他也会和我们一起玩。
那真是一段无以言语的快乐时光。我们躺在草地上,柔软的白云飘过头顶,清风拂面,偶尔的时候我们还能摘到一些野果子,含在嘴里,说着一些乱七八糟异想天开的话,或者微闭着双眼,小憩一会儿。直到夕阳陨落了最后一片光辉,我们才慢悠悠地回家。
家里的生活虽然贫困,但是也能勉强支撑。随着我年龄的慢慢增大,我也会竭尽所能地帮母亲务农。
那年我十三岁,刚好读完了五年小学。我兴匆匆地回到家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一阵子不对劲。外面的稻草没有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没有洗,我也没有闻到饭香。
我的心跳加快,心被攥得紧紧的。我丢开书包,冲进里屋,看到了摊倒在床上面容痛苦的母亲。
“妈,你怎么了?”我感到一阵惊慌,母亲的脸色蜡黄。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然后开始喊我的名字,“阿生,阿生,我肚子不知道怎么疼得厉害。我还以为是拉肚子,喝了一点红糖水,却没想到疼得更厉害了。”
我既心疼又焦急,于是我扶起了母亲,“妈,走,我们去卫生所去看看。”
我背着母亲马不停蹄地跑向村子里的卫生所,匆忙地开了一点药之后又把母亲背回了家。我烧好了开水,煮了药,喂着母亲喝了下去。
母亲仍旧感到痛苦,喝的药也全部吐了出来。我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我着急地掉下了眼泪,我握着她的手,生怕她就会离我而去,繁琐地喊着她,“妈。妈。妈。”
直到半夜的时候,母亲的神色才慢慢好转,于是我又重新煎了药,她服下之后慢慢地变好了。
第二天,母亲像往常一样起了早,做好了清菜清粥。
“妈,我不想读书了,我还是留在家里照顾你吧,昨天你可真是担心死我了。”我没有动筷,而是看着一脸疲惫的母亲。
“阿生!我还有力气,你别这样,难道你想像母亲一样一辈子做着苦活吗?”母亲有些搵怒,她眉头紧锁,苍白的脸显得更吓人。
“可是······”我还没说完话,母亲就将书包塞给了我,一副不容置喙的表情。
于是,我上了初中,但是母亲的身体却日益败坏。
直到那一年暮夏,仿佛是一道狠狠的地堑劈入了地心,我的世界崩坍了。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她口齿不清,只是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肚子,口中断续地呻吟着。我急忙将卫生所开的药煮了,然后小心地灌进她的嘴里。可是,这个夜晚是漫长的,母亲痛苦的呻吟声一直持续到天亮,她的脸色惨白,这次上帝再也没有给她机会,慢慢地,她的手脚变得冰凉,并且嘴唇泛青。
我记得母亲死的时候,屋里涌进了满满的阳光,那些阳光倾洒在她身上,在光的罅隙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慈祥温和的面容。
可是,我终究还是把自己交给了现实。母亲死了这一个消息被强硬地塞进我的脑海里,然后我的神经发痛,我开始痛哭流涕,歇斯底里。
母亲逝世之后我就辍学了,她是这个世间上我唯一的亲人,而关于我的父亲,母亲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对我来说,她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她一生都在为我创造一个健康完整的家庭。
村长站了出来,他提议我住在陈明家里,反正他家里房子多,生活也比较宽裕,不差我一个小孩子。
村长找陈明的父母谈了一番话,然后他们笑盈盈地出来接了我,说,“达生,我们回家吧。”
于是,我又有了另外的一个家。我不知道为什么陈叔和陈婶竟然一口答应了照顾我,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陈叔答应让我上学,让我和陈明上一样的高中。我还以为我们三个人能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平时要是陈梅在的时候,陈明就会和以前一样对我笑笑嘻嘻,但是一旦她不在,陈明就会不断地使唤我,叫我做这做那,有时候还会骂我,“整天住在我家吃闲饭!”我自然也是忍着了。
在某一刻的时候,我才知道别人家和自己家的区别。
比如在十七岁生日的时候,陈叔就会带着陈明去市里高档的菜馆去吃一顿,而没有告诉我,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学习上的东西,只要陈明想要,陈叔陈婶就会立马给,而我从来不敢提任何的要求。我一年只有四套衣服,而陈明一天就可以有四套衣服。
那时候,我才知道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很想走,离开这个地方,回到我母亲给我留的房子。
那天,我把陈梅约了出来,她穿着粉红色短袖,身形姣好,对我仍旧嘻嘻哈哈,只不过她已经不再扎羊角辫了,而是扎起了马尾。
我将自己攒钱买的红头绳送给了她,“这是给你的,你扎起来肯定好看。这些年你一直给东西我吃,我都还没有给过东西你呢。”
陈梅笑了笑,她将红头绳绑在了头上,看着我,“好看不?”
刹那芳华,我觉得那时候她的笑容真好看,恍若美丽的鹿。
“我不读书了,我决定回到我自己的家。”
“你在陈叔家里过得不好吗?”
“·········”
“那你干什么?”
“种田吧。”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我以后上学就没有伴了。”
“··········”
“不如这样,以后老师讲的内容我到你家里给你复习,我们一起考上大学,然后离开这里。”
真好的愿望。我望着陈梅,她一脸天真,我的心头湿热热的,很多年,还是只有她对我始终如一。
我离开了暂时的居住地,母亲留给我的房子还在,只不过有些破旧,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感到茫然的失落。
从此,我开始了我一个人的生活。耕作,收获。面朝厚土,背靠黄天。
最令人期望的是,陈梅会按时到我家来,帮我复习功课,我时常能看见她头上戴着的红头绳。
美丽的颜色。
时光过去了三年。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并没有考上大学,而陈梅也已经没有来过我家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直到有一天,我在田里收稻子,看到陈梅行色匆匆,我喊住了她,她却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兔子,见到我有些害怕。
“你去哪,那么急?”
“你怎么在这里?”陈梅看着我,神情复杂,她仿佛不愿意见到我,“达生,我·····我去不了大学了。”
“没关系,我也没考上。”我听了反而如释重负。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梅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我走近她,她今天没有扎红头绳,她伸出双手,将我送给她的红头绳又还给我了。
“你这是······”我竟然有些生气。陈梅的眼里散发着寒意,“我马上就要和陈明结婚了。”
如五雷轰顶,我不敢相信,我祈求她再说一遍,但是陈梅却沉默了,她的急匆匆的背影逐渐远去,天空开始乌云密布,轰隆的雷声在头顶上猖狂了起来,我跌坐在田地上,任凭倾盆大雨将我淋透。
我的心已经死去,如同稻草人,失去了魂魄,孤独地漂泊。
很多事情我后来才知道。
母亲当年得的是胃癌,因为本来身子就不好,再加上要供我读书,一直劳作,不注意休息,又引发了别的疾病,最终在病痛的折磨下死亡。
父亲当年和陈叔一起从事煤炭生意,在一次倾塌事故之中,将陈叔拉了起来,而自己却永远地倒在了黑暗之中。
还有陈梅。她不得不嫁给陈明,因为她的父亲在修房子的时候摔碎了骨头,需要大量的钱动手术。
我最亲最爱的人都已经离开我了,我对这个世间还有什么还留恋的。我无法给他们幸福,我只能暗自哭泣。
我又想到了小时候母亲把鸡蛋拿给我的欣喜面容,仿佛她要将这一生的惊喜给予我。我还记得陈梅在光阳下跃跃的梅红色身影,和高高扬起的羊角辫,以及还未实现的梦。
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天昏地暗,天涯海角,日升月沉,明明灭灭。直到有一天我已经不再有清醒的意识了。
从那个时候起,别人已经忘记了我的名字,他们一直在叫我疯子。而我,对外界已经一无所知,快乐,或者不快乐,我已经完全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一直在行走的疯子。
如是而已。
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关于达生的故事。在我们的方言里,他的名字被异化为dasen,读起来让人觉得害怕,就像是过年人们贴年纸为了驱逐年兽。
中秋放假的时候,我们全家离开了臭气熏天的临时居住所,搬进了新做的房子,而我也再没有见到那个老人。
我曾经问过妈,达生去了哪里,最近怎么没看见他往门前走?妈只是摇摇头,仿佛是在叹息。
----他每天背着脏兮兮的书包,早晨从堆满垃圾的破屋里走到街上去,双脚单纯地走了20公里,蜷缩在某些餐馆的外面,捡丢掉的剩菜残渣吃,然后再以同样的方式往回走20公里,回到他的破旧窟。
每天都是如此。
夜晚的时候,我们全家在新家外面赏月,新做的房子漂亮整洁,月光皎洁明亮,我们围着小木桌吃月饼赏月。
我望着圆澄的月亮,却想起了那位老人,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不知道在这个世间上有没有人还记得他。
或许,荒冢湮没了他的灵魂,他早已经化为黄土,只是无人知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