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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

                         婆娑

婆。婆。婆。

我总是这么频繁而繁琐地叫着她,仿佛只要我不喊着她,她就会消失一样。

初夏午后,她拿着矮板凳坐在高挺浓密的银杏树下,穿着白色带着淡蓝花的短袖,脚下是一个又一个的箩筐,里面摆有各种干果。她的头低着,齐耳短发浓密地贴切在脸庞上,膝盖上端着一个棕色小箩筐,里面是刚切好的胡萝卜,她正在整齐地梳理着白萝卜,一丝不苟,全神贯注。一阵凉风吹过,她的浓黑发丝拂动,银杏叶斑驳的树影在她的身上隐隐悦动,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撩起发丝,继而抿嘴笑了笑。

我跑出屋,小脚跨过高而深的门槛,喊着她,“婆。婆。婆。”她抬头看见了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然后抱起了我。

“婆,这是什么?”我拿起她刚放在地下准备晒干的胡萝卜放在手里,好奇地看着她。她摸着我的小脸,婆娑的手,温暖而粗糙,说,“这是婆做的胡萝卜干,我们以后吃粥就把它当菜了。”

年幼的我塞进一小把到嘴里,柔软香甜。我痴痴地笑了笑,然后我看见她也笑了笑。我坐在她的膝盖上,整个身体靠在她的身上,银杏树叶明晃晃的,像一串铜铃,阳光倾洒,叶尖晶莹透亮。忽而,她起身,将我放置于板凳之上,垫着脚尖从银杏树上摘了些许果子下来,她将翠绿的果子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皱了皱眉头,“哎,还没熟。”我惊奇地看着她,说我也要,我也要。她又重新坐下来,将翠绿的果子放在我手上,“不好吃的,拿着玩吧。”我仍旧觉得好奇,一咬,果真酸涩无比。我不满意地丢掉了,“好苦啊。”她则是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温柔地笑着。

蝉鸣声在初夏时节已经聒噪不已,我额头已微微出汗。我起身,跑进里屋,准备拿蒲扇出来。可是,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她的身影。我刚开始轻声地喊着她,却始终不见。我变得有些焦急,我扔掉了蒲扇,跌跌撞撞地在银杏树周围逡巡,渴望她从哪个地方神奇地出现,然后紧紧地抱着我。

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肆意地喊着她。忽而一阵强劲的风刮来,我跌坐在地上。就在这时,我看了她。她高高地浮在空中,面带微笑,我试图用手牵住她,可是逐渐她的身体幻化成无数的羽沫,像是被打碎的水晶球,轰然消失。我惊恐地看着她消失的样子,心里慌张而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大声音的喊着她,我以为这样她就会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霍然惊醒,才发现这是一场梦。用手摸着枕头,却早已浸湿。想来,我与她已经相隔十年了。

我起床,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拿起一件衣服披着,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正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我坐在阳台上,也不觉得有多冷,黑黢黢的街道空无一人,万家灯火此时全熄。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她,想起了关于她的一切,这一切在今日仿佛历历在目,无论过了多少年,我发现我还是那么想念她。

我叫她“婆”,即是奶奶的意思,在我们那里,大部分都沿袭祖辈留下来的旧时称呼。在我出生没多久,我便被送到她家,自我记事以来,我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和她度过的。她像那个年代所有的妇女一样,终其一生劳劳碌碌,手里有永远都干不完的活,腿脚从来没有一刻停歇。在我的记忆中,我爹是夏天一件白色背心,冬天暗灰色棉袄和军绿色大帽的人,面容和善,偶有发脾气,和婆一样勤勤恳恳地过着日子。

关于我爹和我婆的故事,我大都是从父母那里得知。母亲说我爹家曾是大地主,而父亲则是说我婆家原是大地主,不过逐渐衰落了而已,最后到底谁是大地主,或者说是不是大地主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关于爹和婆的爱情故事,他们的口径则是统一的。婆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留着大长麻花辫的俊俏姑娘,做事勤快。有一天,她上山去采摘蘑菇和野药,却没想到深山老林,虫兽颇多,就在她准备下山的时候,一条花蛇已经乘其不意地在她的小腿处咬了一口,她惊恐地顺手抄起手边的树枝胡乱地打着蛇,其实那蛇早已逃远。然而,婆的脚却在流着细血,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差点昏迷,她一瘸一瘸地慢慢走下山,那时太阳正在西下。她眼前一黑,晕倒在路上。那时候,一个骑着黑壮水牛的小伙子恰好路过,他看到晕倒的婆,立马跳下牛背,看着婆小脚处的血红伤痕,他二话不说地用嘴把毒血吸了出来,然后用一条麻绳将伤口周围绑了起来,防止毒血蔓延。婆朦胧地看着他,口中呢喃不清。小伙子将她背至背上,送回了家。

过了几天,太婆带着婆去拜谢救命之恩,也就是在那时婆才看清楚她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爹。爹那时正值年少芳华,乌发浓密,身板挺直。婆羞涩地望着爹,双颊颇红,而爹看见了清秀的婆,眉目含光。在那时,他们的心灵已经在一处了。没过几年,爹就带着礼金到婆家提亲了,于是就这样,他们便结成了一世的夫妻。

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能以爱情为结在一起并不多,为此,我对爹与婆之间的爱情故事感到神奇和感动。我曾经在翻阅婆的抽屉时看到了一个小方红盒子,里面是一条红头绳,绳子编织精细,不过绳面已经不再亮丽。婆说这是爹在年轻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她就剪掉了大麻花辫子,留了短发,于是红头绳就被收了起来。红头绳经过岁月的碾压已经开始稍显斑驳,上面寄托着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我轻轻地抚摸着它,时光在上面刻下了爱情的铭痕。

我五岁之前的时光都是在老家度过的,也就是终日和爹婆在一起。婆每天起得很早,然后开始做饭,我醒来之后就能喝到温暖的白米粥,或者是泛香的玉米粥。她经常坐在阴凉的银杏树下开始编制各种东西,或者是扫帚,或者是箩筐,有时会切菜,做成干果。我有时会从里屋跑出来,依偎着她。她给我做好了各种各样的编织物,比如螺旋状的房子,圆形木帽,或者木框眼镜,或者是用银杏叶做成的花冠。她的手艺非常精湛,我跟着她学过些许,可是终究没耐性,往往半途而废。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便是在老家度过的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夜晚。大约在七点钟的时候,婆会将竹床竹椅搬出来,用艾叶编成的草垛子驱赶蚊子,吃过晚饭,爹就在椅子上摇着蒲扇乘凉,婆和我就会并排睡在竹床上,她轻摇蒲扇,给我施凉。天空一片墨蓝,星斗满天,偶有凉风拂面,甚是凉爽。婆会给我将各种各样的故事,老虎和狐狸,兔子和绵羊······说着说着,我就慢慢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之时我已经躺在屋里的竹木板床上了。

然而,我已经长到了适学的年龄,父母将我接到河岸对面的新家,我于是就离开了土砖土瓦的老家,离开了爹婆。离开那天,我哭着喊着不想走,婆虽然也红着眼眶,但是她温柔地安慰我,叫我好好上学,到时候她会来看我的。

婆真的来了,可是却只是独身一人。

死亡,想来总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它带走了朝夕相处的亲人,留下了永远的孤独和寂寞。以后,吃饭的时候碗筷只有一双,欢乐或者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一人独自愉悦,落泪时没有肩膀可以依靠。

爹在我六岁的时候去世了,享年六十一岁。我第一次看到婆哭泣,她的眼泪纵横,在出殡的那天婆死死地抓着棺材黑色木板,言语不清,泪水浑浊地流淌在她日益衰老的脸上。她大声音地哀怨着,咒恨着,她倾尽所有的悲伤仿佛只是企盼着爹的死而复生。我一路跟在送葬队伍后面,带着红色头巾,抬眼间看到婆的身影摇摇晃晃,像是脆弱的芦苇,薄如蝉翼,命若琴弦。

此后,婆便住在了我们这边,老家已弃之不用,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土房子在雨水的侵蚀下已经崩坍,成了荒芜的废墟。由于没有多余的房子,婆便临时住在我家,我和她睡在一起。那时我们相隔已有一年,夜色微凉,她侧着身子,鬓角被青丝缠绕,我突然间对她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我们之间多了一层隔阂。在半夜的时候,我听到断续的抽泣声,婆的身体轻微搐动,被夜色勾勒的剪影落满了寂寞的流光。

那一刻,我猛然发现,她正在变老,不像是我心中的那个温和干净而充满活力的婆了。旦夕之间,她就已经变老了,被生活的磨难攀爬打磨,历经沧桑。

原来,生命竟也可以如此的不经意。

婆一生育有五个子女,大爷和四爷是女孩,早已经远嫁他方,她和他的三个儿子们住在一起。大儿子是我的大伯,我父亲是老三,小叔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我们三家的房子挨在一起,婆则住在大伯家旁边的一个小屋里。

小屋不过二十多平米,狭小紧凑,放置了一张床,一个灶台和一个陈旧木柜,看上去十分的简陋,但是婆安心地住了下来,她恢复了她往日的模样,勤勤恳恳地为她的三个儿子们劳心劳力,洗衣做饭烧柴。

只不过她很少再微笑了,或者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再去高兴了。我见过她笑得最好的一次是在小叔的婚礼上。小叔自小瘦弱,腿脚小时候受过伤,走起路来不很灵便,到了二十多岁仍旧没有找到对象,这可急坏婆了。她到处打听,托媒人问,看在方圆几里处是否有中意的姑娘,她还把她积攒多年的嫁妆钱拿了出来给小叔当做礼金。后来,小叔的终生大事在几经辗转之下终于一锤定音,女方是隔了两三条河的一个姑娘,皮肤黝黑,身形瘦小,左面有一块黑斑,着实不好看。但是婆却很开心,她在婚礼的那天忙前忙后,乐得不可开交。她也不上什么大场面,只是一味在厨房里做菜端菜。那一天,她的嘴角一直都是向上扬着的。

我真希望婆能够一直这样面带微笑地过下去。

然时光总是无情的,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我的眼界愈见开拓,在我的眼中,婆已然俨然变了一副模样。

她总是穿着厚重的黑色衣服,脏兮,落拓,眼神变得空洞,做起事情来变得缓慢而拖沓,更重要的是不知何时,她的面庞变得黯黑,皱纹密布。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总是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的脑海里。

农忙时节,父母均不在家,婆于是住在我家,为我和年幼的弟弟做饭洗衣。可是,每当我看着饭桌面前摆着的残有大量铁沫的菜时,我生气地离开了饭桌。婆怕我饿着,于是非得把我抱起来放在椅子上,如同往日吃粥时一样地喂着我,可我的心性已变,心里对婆的尊敬和依赖逐渐消散,我挣脱开她的怀抱,拼命地跑回房间,狠狠地喊着,“做菜难吃死了,脏死了,我才不要吃呢!”我看到婆深陷眼睛里的一惊,如同一把刀锋,锋利地倒映在我的眼眸里。但是,我那时不以为意,任凭着自己性子发脾气,理直气壮。

婆仍旧为我们洗洗扫扫,没有半分怨言。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我却变得越来越骄横。不吃饭会肚子饿,于是我指使弟弟去问她要钱,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心里她似乎藏有很多钱,这种想法没头没尾,却像粗壮的树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当弟弟成功地举着纸质钱拿到我面前时,我愈加坚信了我心里的想法,此后我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无由头地问她要钱。

直到有一年冬日,我看到她在寒冷的空气中簌簌哭泣。那时大雪纷飞,我和同村小孩看到屋檐上有冻结好了的冰棍,于是我们蹿到我家的后屋檐准备摘下拿来玩。就在我靠近后屋时,一阵幽咽的哭泣声传来,我走到后面,看到了婆暗自垂泣,寒气凝结在她的衣服上,她嘴里叨叨絮絮地哭着,我仔细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念叨着爹,责怨我,恨自己的苦命,养了这么多的儿女竟无一人尽孝·······从树下抖落飘扬的雪花,落在她的身上,我定住在原地,无法动弹,从我的脚底传来了千年冰窟般的寒气,顷刻间我变得冰凉。

那时,我才发现我的良心开始苏醒并且受到了煎熬。我开始对我的不懂事满怀歉疚,并且试图弥补我迟来的对她的爱的报答。

错过的东西永远只有在后悔的那一刹那才知晓珍惜。我清晰地记得,那年我十二岁,她没来得及等我的改过就和爹一起去往天堂的路途之中了。死亡这件事情往往来得不经意,却在往后的瞬乎间让人痛彻心扉。她走得很安静,也许,对她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了关于她的两件小事。其一是当年我父亲第一次买摩托车,她远远地看着,等人走散了之后,她悄悄地抚摸着摩托车,跃跃欲试,可是却始终没开口让父亲载她。另外一件就是她心里一直很爱我们这些儿孙,但是我们嫌弃她脏,不让她靠近。有时候,我会看到她会轻轻用手抚摸着我弟弟的头,试图抱着他,眼里充满了慈爱。

每当触及到这些碎片般的回忆时,我的心里总是会发酸。悠悠半载年华,她从未享受到半点的舒闲,只将她的一生幻化为庸碌的生活,虔诚而又无奈地听从命运的安排。

今年家新做房子,母亲问我在门前种什么树比较好。我略思,说,种银杏树吧。我对婆的记忆和怀念是和银杏树相伴而生的。银杏高大笔直,银杏叶青翠,风攀附而过的时候,银杏叶就会婆娑起舞。朦胧之间,我仿佛又看到婆穿着白色带着淡蓝花的短袖在树下拾弄干果。忽而她抬起头,望着我,对我微笑。

与她眼神对望的刹那,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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