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拿着喜帖和一群陌生人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吃饭,上了很多五颜六色不知名堂的菜,让我疑心错跑进工艺美校的实习基地,一幅幅微雕、透雕、粉彩、油画作品,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不敢下箸,还得撑着端庄的架子,但微笑、颔首而已。酒过三巡仍饥肠辘辘,忽然来了一盘咸肉,和之前的菜系风格截然不同:没有拗造型,亦无华而不实的点缀,一片片堆在盘里,襟怀坦白,热气腾腾,一目了然。不由得一阵激动。感谢这盘咸肉,总算吃饱了。
像咸肉这样的食材不多,既可家常,又可筵席,宜室宜家,
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之美兼得。最重要的,好吃,烧法简单:切成大厚片水煮,切成小薄片清蒸,或者咸蹄髈剁成块,连皮带骨油炸。而且不管怎么加工,都改变不了它本来的形状,瘦的粉红,肥的透明,即使面貌一时分辨不出,等嚼到口里,那特有的一股香就会令你恍然大悟。
味蕾应该也是有记忆的吧?而且是潜伏着的古老记忆,相当固执。味觉是属于童年的,是属于母亲的,或者说,是母亲培养的。母亲亲手操持的第一碗饭,用勺子小心翼翼的喂到刚断奶的孩子的嘴巴里——那应该是人生的最初始的品味,在时间之酶的催化下不断发酵,渐渐成为一生中品味的标杆。民以食为天,在人生漫长的吃的过程中,尝遍川鲁湘粤各种菜系,不管是华庭盛宴,还是街头快餐,如果偶然吃到一味,说不出来的好,令你不由自主的再搛一箸,那么,细细品一品想一想,十之八九,是因为和母亲的某一道拿手菜比较接近。
咸肉家族的各个分支流派很多,北京人喜欢抹上甜面酱,四川人喜欢烟熏,不一而足。苏州人腌制咸肉别具风格,纯用大粗盐暴腌,层层放入缸内,封住缸口,上面还要用石头压住。因为腌制初始时不见天日,不用香料,故苏州咸肉保留了肉的本色,白的是凝脂,粉的似桃花,色彩悦目,清雅可喜。
讲到这里,不由想起小时候,一进腊月,大家就开始忙碌,再穷的人家,想方设法,总归要在屋檐下悬挂些咸肉咸鱼,以象征丰衣足食,和春联、鞭炮一起,几乎成了过年必不可少的民俗。过年时那种热闹喜庆的气氛和美好的感受,连同咸肉们一起镌刻进味蕾,可以说一生都很难改变。
物质匮乏的年代,馋不过,只好自力更生。除了摸鱼钓虾,盛夏时节,特别有一种美味:选一个夜黑风不高的晚上,悄悄来到河坝边树林里,别说话,脚放轻,借着熹微的星光往树干上瞅,似乎隐约有个小点点在动,立刻打开手电筒,强烈的光束下,哈,果然是知了在慢慢往上爬。或者在草丛仔细里寻找,发现有小圆洞,洞口泥土壁很薄,赶快用小铲子挖吧,底下肯定藏着一只知了。捉满一瓶,回家放到桌上,上面倒扣一只粗瓷大碗,第二天打开碗一看,几只干干净净的乌黑的蝉,翅膀还是软的,旁边是淡黄的蝉蜕,半透明的,完整的,脚爪纤毫毕现,似乎还有生命,吹口气就能活,常常把我看呆了。蝉蜕放进布袋积攒起来,拿到药材店可以换钱。蝉下油锅略略煎炸,一概作料皆无,只需撒上盐即可,但美味异常。
乡下孩子以泥土为师,以草木为友,认识万物,接受最朴素最生动的教育和美感熏陶。宛如谛听神灵的呓语,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的战栗耸动,浑然忘我,那种五脏皆沸般的感受,那种锐利的喜悦,岂是电脑前长大的孩子所能够体会的?所以,看现在的黄口小儿们贫乏单调的童年生活,真是可怜!
虽然30年未操此业未尝此味,但是偶然在美食节上看见烤昆虫,居然有蝉,赶快买来,甫一入口,居然立刻回忆起来当年的味道和情景,可见味蕾的确是有记忆的。
到菜市场买菜时,经常看见包蓝花布包头、束作裙的老阿姨,守着一篮咸菜,笑眯眯的等待着识货的顾客。那是她自己按照多年传承的土办法腌制的雪里蕻,灰不溜秋,软塌塌的。不远处咸菜摊的专业咸菜们,不知摊主施以何种魔法,青翠碧绿,精神抖擞。但是,不要被眼睛蒙蔽,让忠实的的味蕾告诉你,什么才是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的正宗咸菜:要有一股香,若有若无却沉稳厚实,脆嫩中带点韧性,非常耐咀嚼,一碗咸菜烧好,放个几天还是很好吃。因为这是乡下的母亲,舍得花时间和力气,用自家种的菜,晾晒、揉搓、翻搅,历经半个月光景才得来的。专业咸菜们徒有外表的可爱,不过依靠化学制剂催熟,未经时间的考验,轻浮的很,味道自然单调,只一味的咸而已,没有香,不耐咀嚼,如果第二天再回回炉,那简直无法下咽。
时值冬日,满大街的烧烤店、火锅店、羊肉店的香,在黄昏的凛凛寒风里尤其勾魂摄魄,让人忍不住想立刻就投奔进去。
这时,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缓缓走来两位和尚,目光清冷安详,空若无物,褡裢斜挂肩头,灰布长衫洗的可见经纬,圆口布鞋泛了毛边,全身衣物虽旧,却异常干净。
恭敬的目送和尚的背影远去,不由得想到一则禅宗故事:
徒弟问:“师父,请问你都怎么样修行?”
师父答:“我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
弟子很失望,问:“一般人不也是一样吗?”
师父答:“一般人吃饭的时候百般思索,睡觉的时候千番计较。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原来不需要暮钟晨鼓,依靠味蕾,也一样可以修行。好吧,到吃饭的时候了,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