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一个细雨湿窗的午后,湿重的云朵镶满天空。我因一些琐事心绪颇不平宁,撑了伞只想出去走走。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冷,树叶轻飘飘地落在伞面上,投入眼底成了淡墨染就的山水画。我撑着一把旧了的格子伞,在漫天细密的雨丝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这年秋天是在徽州。
走了几条破败萧索的旧街,穿过一堤凋零残败的枯柳,老街便赫然在眼前了。一径幽深的古朴巷弄,仿若流光里敛尽三生鼎盛繁华的名门望族,告别了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显赫,反倒多了份钩玄浮生的淡定从容,在历史的烟尘里韬光养晦数千年,用千年似水无痕的温婉笔触,勾勒出历史上一幅幅的浓墨重彩山水画卷,谱写出岁月里一曲曲字正腔圆的古韵之歌。
我走进老街幽深的巷弄里,如同走进历史文化的最深处。
因为冷,格子伞在手中换了好几遍,每一次换手,伞沿上的水珠便迫不及待地滚落下来,在视线里拉开一帘水色的梦,继而沉进青砖砌出的巷道里。雨越发疾,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也越发重。伞骨处涓涓细流钻进袖口流到臂弯。我收了伞,躲进临街的一家店里。
是个卖古玩字画的店,店子不大,店主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他须发微白,眼睛半闭,手上拿的是一本古旧泛黄的线装书。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屋檐下方,不敢迈进店里,我担心自己湿透的鞋子弄脏了店里干净的木地板。
站到最后我手脚都冻僵了,雨水却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我站在原地跺跺脚搓搓手,不料惊醒了店主,他抬起头看看外面的雨,然后就看到站在屋檐下的我。
他让我进店里躲雨,说话时带着温和的笑容。我踌躇着探进一只脚,湿湿的水渍便粘在了地板上。他看出我的犹豫,依旧是笑着,口气和蔼地说:“没有关系,你进来,等下再拖遍地就好了。”
我为这温暖的话语感动不已,数千年来博大精深的徽州文化耳濡目染了一代又一代淳朴平实的徽州人,我不期然遇到了,只觉得像是被暖暖的阳光细细地包围,层层叠叠的愉悦漫上来,我整个人都醉倒于这古朴实在的人情味中。
店中多是山水画,一卷卷铺陈于眼前,刹那的惊艳如若历史暗影里的南柯一梦,整个因阴雨而沉暗的天色似乎也愈见明朗。
我不懂赏画,对艺术也缺乏敏锐的直觉感受,却爱上店中一幅画,爱上它临深致远的意境,爱上它落墨悟尘的兰因。
一城临水,江水东流,一群明艳动人的女子立于桥上,观望一江流水、隔岸人家。落款是一首绝句并一闲章。
使我感动的就是其间一个女子,她微垂首,以帕掩面,似在落泪,在一众笑语盈盈的女子中尤为引人注目。
我想那个女子便寄托了画家的情思吧,在“春日凝妆上翠楼”的大好日子里,她是否“忽见陌头杨柳色”,想起了她远在千里之外的夫君?抑或她想起了一江之隔却难以聚首的父母,心底陡升的思念让她悲伤难抑以至泣下?
我反复踹度这些可能性,不觉间就像被画家带入了一个独属于他的精神世界。我在臆想的世界里执笔念心,落墨悟尘,品一杯香茗,满室的茶香中挥就我内心深处的缱绻思念。又仿佛我是那个落泪的女子,为某个在生命最起初给我爱的男子落泪,在耿耿秋灯下笔尖落恨,眼底泪尽,在无穷无尽的怨叹里,一句一思,一语一泪,一回首一断肠。
我看了太久,不觉已入画境,呆呆地像是做了一场梦。店主走过来与我闲聊,交谈中我方知晓画中隔绝两城的江便叫新安。那让女子痴望,凝眸处枉断肠的一江水便是新安水。
雨声渐歇,青色的天空如同一张铺开的素笺,云痕重重恰如一笔笔写意山水。我向店主道了谢,告别出来,突然想去新安江畔走一走。
我想去新安江畔走一走,用脚印去亲吻岸边的泥土,用目光去感触从古流到今的新安水寂寞的温度,用心去倾听新安江世代吟哦的不堪一听得浓愁。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滚滚东逝的新安水记载了古今多少兴衰往事?!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徽州女子在时光的流逝中红颜渐老,前赴后继地奔赴花落人亡的宿命里;一群群徽商大贾为求生存背井离乡,临别时流尽多少辛酸泪。多少女子午夜梦回时忆起她客死他乡的夫君,为自己灿烂年华独守空闺禁不住银牙咬碎;多少君主将这一城山色圈进自己的版图里,又在多少年后拱手让江山,让这一城山色半城水改易他姓······岁月流转,改朝换代,物是人非。一江奔流不息的新安水,见证了一朝一代卷帙浩繁的文化故事,见证了一朝一夕香尘细细的市井烟火。每一股流动的新安水,都在述说着古今多少湮没无闻的事,在奔流间碎成散落风中的啼声。
整个下午我都在河岸边徘徊。云痕重重的苍穹仿佛坠下来压在新安江上,而江水,依旧迈着数千年来如出一辙的漫不经心的步伐,用数千年沧桑沉静的笔调,将一个女子一整个下午的孤独行走记录进她看见的历史里。
我不止一次忆起新安。在每一个“小窗深坐试新茶”的午后,在每一个“无边丝雨细如愁”的雨天,在每一次午夜梦回之时,让我魂牵梦萦的,不是杨花,不是人家,是那一江澄碧的新安水,以及她滚滚东流的消亡姿态。
浮生当取锦年记,浮生许我梦新安······